第一部 城市 五 打工女孩(第6/7页)
2001年,为了提高裕元的效率并削减成本,阿迪达斯发起了一个精益化生产的项目。工人说他们现在工作的时间变短了,但流水线上的压力更大了。生产目标被精确的打包分配,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一条流水线被重组为几个小团队,这样工人可以隔几天换一个活儿,而以前他们可能一整个月做同样的事。这使得生产更加灵活,但也让工人们筋疲力尽。同时以效率的名义,住宿安排也重新洗牌,工人们被规定和同一流水线上的同事,而不是和朋友们住在一起。
全球时尚的更迭周期加速增加了压力。十年前,大的运动鞋品牌给工厂九十天时间完成从订单到发货的流程;几年前这个期限变成了六十天,而现在只有三十天。订单量逐渐缩小,以备时尚潮流转变时能快速反应,而工人们就生活在这种难以预测的周期中。只有到星期四老板才会告诉他们星期六是否需要加班。旺季的时候,鞋底部门要两班倒;日夜轮流,一个月日班,一个月夜班。他们的生物钟被打乱了,也变得疲于奔命。
公司的高管们说市场需求只会让裕元变得更好。“如果没有压力,我们就不会进步,”艾伦·李说。“就像达尔文说的,适者生存。”阿迪达斯的一项调查发现,工人们最初会觉得精益化生产项目带给他们压力,但过一段时间,这项调查表示,他们就适应了。
8月是灌溉玉米和准备种植冬麦的时节。在裕元的工厂里,新的一季比预期要来得早一些:这是奔向圣诞节的长距离助跑。夏天的清闲日子过后,姑娘们的工作日每天都在加班,星期六也一样。流水线上,她们干得更快,话也更少。但是她们的身体开始反抗了。
“我头痛死了,”倩倩在8月初的一天早上说。“本来应该是淡季的,但是我们有这么多订单。”前一天,她刚过二十二岁;她本来打算去看最好的朋友庆祝一下,但后来只能在加班中度过生日。
宿舍楼的J805室里,贾纪梅刚从家回来。她坐在下铺,无精打采,面无笑容。
“家里怎么样?”我问她。
她浅笑了一下。“还好。”
“你都做了些什么?”
“啥也没做。我想过不回来了,”她慢慢地说,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但是家里没事干。如果家里附近有事干,离家近一点就好了。但是没有事做。回到这里我很不舒服。我真的不想回来工作。”
上铺的吴永丽,情绪要开朗一些。她十九岁,五官清秀,小脸,在这个夏天的早晨,她穿一条优雅的黑细带长裙,脖子上戴了一条有心形小盒坠子的贴颈项链。“别管她,”吴永丽说。“她还没调整回来呢。”眼下有更令人不安的变化:工厂每年都会重新分配宿舍。目的是为了顾及这一年新进和离职的人,以确保每个生产团队住在一起,但这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天翻地覆。“我们在这儿已经有朋友了,”贾纪梅说。“现在可能又要散了。”
8月下旬,工人们搬往新的宿舍。在裕元这样规模的工厂里,曾经朝夕相处的姑娘们突然不知道如何再找到她们的朋友。许多人从此失去了联系。
搬完宿舍后,倩倩消失了,整个9月我都在找她。我多次拜访她的新宿舍——就在她从前的宿舍楼下第四层,但她的室友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们也问起我失去联系的几个姑娘的近况。我给倩倩在安徽农村的家里打电话,她爸爸说她还在裕元工作。根据厂里的记录,张倩倩,28103号员工,八厂,B楼,裁断二组,仍然是一个在册员工。从文件上看,她住宿舍,在流水线上工作,为阿迪达斯的鞋面裁断布料。但她本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工作日程和秒表似乎把工厂生活管理得有条不紊,她的消失不啻为一种讽刺。
从裕元厂大门出来,下到主街,穿过饮食摊和商店一溜排开的脏乱小路的迷阵,抵达一个红砖住宅的街区。住宅楼的门是用铁皮做的。这里满是坑坑洼洼的空地和烂尾楼,感觉太过拥挤,却又如同废墟。在珠三角漫长的夏日里,居民们穿着内衣或睡衣坐在室外搓麻将,鸡群就在脚下的泥巴里啄食。
10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在倩倩以前的宿舍里认识的一个姑娘带我到这里来。她领着我穿过巷子,来到红砖住宅,爬了好几层楼,然后穿过一扇铁皮门。我们进入一个单人间,里面放了一张双人床,一张海报贴在靠床的墙面。
成 功
成功感觉离你非常非常远,而失败,反而看上去总是跟随着你。你必须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征服失败,然后成功就会向你走来。
海报旁是一张从日历上撕下的图片,一个半裸女人怀抱一个希腊水瓮。坐在床上,穿T恤和牛仔短裤,光着脚的,正是倩倩。她看到我的时候,朝我笑了一下,那一丝微笑转瞬即逝有点勉强,好像她并不乐意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