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2/11页)

在大迁徙的时代里,与家中土地延续不断的联系使中国保持着稳固。中国的城市并未像许多发展中国家那样,产生大片的棚户区贫民窟,因为那些在城市里失败的移民总是可以回到故乡,找人依靠。年轻人出去打工,父母留在家里种地;丈夫出去,留妻子在家,再不然就是反过来。也可能夫妇一起出去,把年幼的孩子留给上了年纪的父母照顾。在城市里,农民工可能看起来很绝望,但几乎每个人回去都有片农田保底。

冬天回老家过年,在农民工的日程中是一件核心事件——在春节前后的六个星期里,大约有两亿中国人乘坐火车旅行。随着新年临近,即将到来的旅行变成了工厂世界里最大的当务之急。工人们要专心存钱,穿新衣服回家,因此跳槽的现象大大减少。情侣们开始小心谈判:去谁家过年,两人的关系定位在哪一步?这番算计或许令人痛苦,跟家人不睦的农民工可能会决定干脆不回家。春节是最关键的时刻,整个一年都围绕它而展开——辞职,休假,订婚,从头再来。

回家的旅程常常跟初次进城一样痛苦难当。中国的铁路是运输网络中仍按中央计划经济时代运作的最后一环。在今天的中国,有钱人大都乘飞机或是小汽车旅行,这两种交通运输方式都市场化了。航空公司改善了服务,降低了票价;公路不断拓展、升级,以应付工业发展和档次不断上升的小汽车主的需求。但铁路仍是穷人的地盘——有时,建设铁路仿佛只是为了更高效地将痛苦送达。

节假日,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按原价买到火车票。铁路部门会给关系户留票,或是票流给了黄牛贩子,再由票贩高价倒卖。由于售票系统没有联网,卖票的人完全不知道行程中哪些座位会空出来;除非乘客从起始站坐车,否则根本不可能买到座票。车票预售只会提前几天开始,焦虑的购票人群只能通宵露宿在车站外排队。在长达多个小时、甚至多天的旅程中,车上厕所堵塞,水龙头没水,人们蹲在过道里,双手捧着脑袋。乘客们极少抱怨,即便在最糟糕的条件下,他们还是好脾气,各自集中精力照看着身边的行李。这是春运列车总是如此拥挤的另一个原因:没有农民工不带礼物回家的。

回到家,旅人们又回归了农村的慢节奏。乡村生活等级鲜明:年长的男人当家,集体事务也是他说了算。全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务农,夜里孩子经常和父母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大孩子管教弟弟妹妹,小的得听话。不速之客一待就是好几天,例行的集体吃饭,睡觉,现如今又添了看电视这一项,人都被吸了进去。村子里没有秘密。

在城市里,这样的生活方式已经消亡。小家庭跟素不相识的邻居一道住在高层公寓楼里。人们跟陌生的人打交道,并且来往。在城市里,年轻的农民工自由地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他们为了工作竞争;喜欢谁就跟谁相好。无论他们多么留恋地回忆起乡村的童年时光,事实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事并不新鲜。旅人归途的刺痛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经典主题。小学生最早学到的写于8世纪的一首古诗,说的就是一个男人,一生漂泊在外,终于回到故乡的村庄,却发现自己不再属于这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敏带回家一件羽绒服,一盒主要成分为驴皮的传统中药,一个她工厂生产的Dooney & Bourke牌粉红色钱包,雀巢奶粉,饼干礼盒,两件男士正装衬衫,一个装满糖果的心形塑料盒,和一千块钱——她一个月的薪水,紧紧折成方形的一沓。她自己只带了手机,MP3播放器,还有一个化妆镜;其余的一切都是带给家人的礼物。这是2005年2月,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一个礼拜。

我们去广州的大巴几分钟就坐满了人。车窗上贴着告示:欢迎乘坐豪华大巴。因为近期发生乘客物品失窃事件,旅行中请勿睡着,提高警惕。大多数乘客听天由命,立刻就睡着了。公路两旁闪过一座又一座工厂,但敏的心思早已飞远了。“小时候,我们要走半个小时去上小学,”她对我说。“有些小孩住的远,得翻几座山才能到他们村。那时候有野猪还有狼。狼你看不到,但能听到它们叫。现在都听不到了。”

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每年这个时候,有四百五十万人返乡回城都要从这里经过。火车站前巨大的水泥广场被警戒线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到处都有警察,举着喇叭喊着指令,每个字都尖锐刺耳,含混不清。人们一进入中央大厅,就本能地开始奔跑:中国人对此早习以为常,知道什么都缺,一切都不够分。多亏了一个跟我们顺路的敏的表哥,给大家买到了座票,但我们也开始奔跑。我们在疯狂的人群里突围,终于挤上了7:32分开往武昌的过夜硬座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