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诗篇(第5/10页)
正是四月,世田谷是独特的地方,他决定沿着街道走下去,这里有着他最熟悉的东京,应该把画室搬到南青山家放在世田谷,他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这之后他便只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过哥哥,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了。
电视,他看很少的电视,只在那些因为宿醉而头痛欲裂无法思考也无法平静的早晨。富士台,一个身体异常矮小的男艺人正在夸夸其谈。他一定花了很长时间化妆,脸像隔夜的茄子。他在贩卖他自信满满的成功学以及并不真正存在的审美,主持人和嘉宾们以及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听众们看似专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着头,像风中的一堆破烂。他很想找机会揍他一次,但难度很大,虽然他出处不详,但自成名之后就雇了好几个保镖时刻围着他和同样吓人的男友。
男友来了,另一个男艺人,一定也花了很长时间化妆,他的脸。在那一堆破烂的共同煽动之下,他们故作扭捏地开始分享自己的情感心得。妈呀,摇控器呢?现在换到小健夸夸其谈了,好久不见,他却几乎没有变化,保养得真好啊。小健的优势在于他长得看似善良,一团和气,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他的五官越来越像老太太。
他在扯当代性和民族精神的延展与再造的蛋。词藻华丽生僻,价值陈腐空洞,逻辑云山雾罩,却令人崇拜。最后他寄语青年艺术家,不要被世俗的成功迷惑,不必一心求快,要潜心于艺术本身,爱艺术。
父亲怎么会喜欢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小健呢?他再次拿起遥控器。他无法忍受他那件外套,他买衣服都不看尺码的吗?
尼克松的纪录片——如果虚假总是胜利,还越来越强大,说明整个世界在堕落——纪录片在谈他的童年,他的故乡,惠特尔,他知道这个地方。他在杂志上看到过介绍小健在美国生活的文章,他在惠特尔那些光秃难看的大泥巴山上盖了画室。
他决心再转一次台后起床。
新闻里正在播报发生在港区的械斗事件,异乡人在争夺西麻布一带酒廊的地盘。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在被小健赶出家门以后、找到工作以前,在他经济每况愈下的时期,他常常去那里喝酒。那里以可以选择价格相对低廉服务又忠厚的女孩陪酒而富于竞争力,酒廊多为外地人开设,楼上低矮狭小的房间通常被设为商社,管理酒廊的同时在异乡与日本之间做贸易。
当他无家可归,日渐潦倒时,便在最熟悉的一家这样的商社找了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下楼就有酒喝,可以给员工特别折扣同时直接从工资里扣除,非常适合他。他们从异乡进口任何日本需要的产品,海里的银鱼或是山上的松茸,又或是草原的红土。
异乡人什么都愿意开发与售卖,当第一次看到那些被挖掘出一个个巨大圆形坑道的体无完肤的草原时,他感到伤心难过。一切都丑陋败坏,他们难道没有子孙吗?但他为商社服务,随着酒廊老板被自己同胞欺骗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也就越来越多地被派驻到异乡的工厂去,监督并偶尔开车去首都公关。
无论如何,这好过打仗,喜欢什么就花钱去买——他有时这样安慰自己。他在工厂有一个不算好看的外族女孩。她结过两次婚,但丈夫都不知去向,她十分孤独——这被普遍认为是不祥的。工厂的负责人警告过他数次,已经不见了两个,你想做第三个吗?他不以为然,可能因为她善良,身体黝黑结实,胯部丰满。
但他并非毫无预感,当夜里开车穿过漆黑一片的草原时,他会感到心慌。有一次他撞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水泥墩上,草原上为什么会有水泥墩?他把车撞得面目全非,人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康复之后,他变得坦然,预感消失。我已经成为第三个,但是活着回来了,他这样安慰内疚不已的她。
然而没有人能了解造物设计的庞杂与缜密。
经历这样的事故,现在他要回东京休假去了。不期而遇,或者总是要相遇。她的腹部有一道略长的横切的刀疤,从长度及技术角度来看,像是年代久远的工艺。由此他在心里推测她的年纪,同时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异常柔软甜美,触感和味觉都足以使他迷恋深陷。他竟然认识她,她是小健以及跟小健同档或是比小健更大牌的那些艺术家的策展人,日本美术圈里最具资源与权力的女人。
她一定是喝了太多酒,横卧在酒店公用洗手间的门外本来是要等谁吗?他扶她起来,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因重力或是他暗自的推波助澜,他们轻松地以相拥的姿态进了洗手间。他向外望去,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服务生正见怪不怪地向这里张望,他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