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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盲们要我说明什么叫不对头,我能想到的一切比方都和数学有关,比方说,你在证一道数学题,证出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结论:三角形内角和有720度、四方形是圆的等等;此时就会觉得不对头。但是数盲早把数学全忘了,所以就说不明白。这件事说明会讲话不等于会思维。数盲们作大报告,就如坐在马桶上放松了括约肌,思维根本来不及。事实上思维就是分辨对头和不对头,而数盲就是学会了如何作报告而忘记了如何思维。我的这些认识都是说给会思维的人听的。我认为我们该做的事是把一切已知的事都想明白,然后再去解偏微分方程不迟。现在我就能想出件不对头的事,是有关蓝毛衣的:又要抽人家,又不让人家露肉,这对不对。假如这样想,就会发现世界上根本没有两难命题,只有从根上就不对的事而已。我被绑在架子上等着挨鞭子时,就觉得从根上都不对。假如这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不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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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哥哥告诉我,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荒唐”,它就像关节疼,有时厉害,有时轻微,但是始终不可断绝。但是我八九岁时哪儿都不疼,所以就耸耸肩,表示不能想象。现在我身上疼的地方可多了,所以认为它是个很好的比方。我小的时候,听到“形势一片大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之类的话,只觉得它是一些话而已,绝不会像我哥哥那样笑得打跌。人是不会在八岁时就体会到什么是荒唐的,但像我这样一直到了四十八岁,挨了一顿鞭子才明白,就实在是太晚了。
我在X形架上感到的荒唐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世界不真实,它没有一点地方像是真的,倒像是谁编出来的故事——一个乌托邦。刚这样想了,背上就挨了一鞭子,疼得发疯——假如你想知道什么是疼得发疯,就找个电钻在牙上钻一下子——这时候我不禁口出怨言:妈妈的,你让我怎样理解才对!在冥冥中得到了回音:你怎么理解都不对,这就叫荒唐!像这样的鬼话,数盲们看了以后一定气得要死。假如真是这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抽了我一顿,还让我谈认识。谈了很多次,却说不懂我的意思。
我对荒唐的理解是这样的:它和疼痛大有关系。我们的生活一直在疼痛之中,但在一般条件下疼得不厉害,不足以发人深省。就以我哥哥来说,去插队(挨饿),得了关节炎,他都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关节炎发展到了心脏病,做手术,可巧那一回上级要求做个针刺麻醉的手术给外宾看,就把他挑上了。领导上要求始终面带微笑,他做到了。但是事后告诉我:针刺一点作用没有,完全是干拉。拉到要翻白眼时,大夫说:病人挺不住了,上麻药吧。领导上却说:念段毛主席语录给他听——这是“文化革命”里的事。我哥哥始终微笑着,是怕领导说:这小子做怪相,甭给他做手术了——就这样开着胸晾在手术台上,肯定比疼还糟。做完手术后,他告诉我,有荒唐这种事,但我不懂。砸过碱、关过小号、被保安开过瓢后,还是不懂。等到吊上了架子,挨了一鞭子才懂了。那是一种直接威胁生命的剧痛,根本挺不住的,可是我被吊在那里,还有十一鞭子等着你哪,你说往哪里跑吧。由此就得到了疼痛的真意:你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轻度的疼痛是威胁的开始,中度的是威胁严重,等到要命的疼时,已经无路可逃了。
我住医院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日记本,拿去研究了一番,又还给我了,还问我以前的日记哪里去了。以前我是不记日记的,原因就是怕数盲们看见。现在我变了主意,不但记日记,还把它放在数盲们能看见的地方。如果有话不说,就是帮助他们掩饰荒唐。在这本日记上,数盲在幽默感有两个传统来源(见“三、蓝毛衣&我前妻”)“数盲和生殖器”处打了个大问号。据我所知,保安员同志们的幽默感也有两个来源,“眼镜”和生殖器。眼镜就是我们,这提示了幽默感从何而来。当你发现有什么人和东西比你聪明,你莫奈他(它)何时,就会开怀大笑。我们比保安员聪明,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生殖器比我们聪明也是不争的事实。它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次都不会搞错。当然,最聪明的是数盲,他们不但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都能得到。数盲最伟大的地方,就是能够理解,并且利用荒唐。因为他们如此聪明,就觉得那东西蠢得很,一点都不逗了。
有位数盲警告我说,我的认识很危险。这就是说,我已经和易燃易爆物品列入一类了。危险的东西应该由上级来掌握,这就是说,我再也别想从医院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