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5/8页)
呵!就在这条长街上呀!是的,而且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春天;不,好像季节还要晚一些,新鲜蚕豆已经上市了。他们,在这儿,第一次像人似的站起来了。
当于二龙在砒霜的毒害下,终于像蜕了一层皮似的活了过来,他和芦花商量,去陈庄看望关押着的大龙。
芦花苦笑着:“朝谁去借条船呢?”
渔民没了船,犹如失去了手脚的残废人一样,处境是十分可怜的,因此,无论如何,一家三口人总得商讨个对策,今后的出路该往哪儿走?事实证明,老天不是救星,它最不怜惜倒运的人,说它趋炎附势也不算过分,例如于二龙每一次遭殃时,老天总是火上浇油地给他增加些痛苦,一个人倒霉到连黄鼬都不畏惧的程度,可想而知,老天该怎样对待他的了。
那个救活了于二龙,同时又阻止了芦花自杀的外乡人,鼓励着两个苦命的穷人:“不要灰心,不要失望,等着吧!熬着吧!出头之日不会远的。”再美好的祝愿,既烧不热灶,也填不满锅,就更谈不到报仇伸冤了。
他们到哪去借条船呢?并不是邻居啬刻,而是谁也不敢开罪高门楼。他们俩走了许多路,直到高门楼不入眼的荒野孤村,才算被人家同情于二龙病病殃殃的样子,装看不见地让他们撑条破船走了。
“石湖上还有咱们的活路吗?”她撑着船,愤愤地说。蹲在舱里往外戽水的于二龙回答:“走?到外乡去?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呀!”
“哼!可惜我是个女的。”
于二龙听她可怕的语调,抬起脸来:“你说些什么?”
她抓住竹篙,狠狠地朝湖底泄恨地插去:“我要亲手杀死他!”
“谁?”
“王经宇。”
“芦花,你——”
“二龙,投奔麻皮阿六去吧,当土匪去,报仇。”
“轻点!”于二龙嘘了一声。
那时,于二龙不仅有精神枷锁的束缚,而且还有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家破人亡的恐惧心理。其买,在辽阔的湖面上,除了芦苇,水下的鱼,是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干吗那样胆怯呢?
他们撑着那艘破船,到了陈庄,本来是满心去探监的,在区公所门口打听大龙时,里面涌出几个“短打朋友”,打着哈哈过来:“姓于的,正要传你们去,倒不请自来了……”
他俩直以为大龙的事,一直跟进后院,在捅扇外垂手恭候。王经宇正趴在桌上看些什么,其实,他早发现要抓的人犯押到,还在拿腔作势,过了一会,才推开那张石印文告,捏着手指关节发出格格的声响。那些人趁此向他报告:“带来了,区长!”
他头也不抬地问:“谁?”
“共产党嫌疑犯!”
他脸冲着桌面:“先关起来再说。”
于二龙和芦花不懂得“共产党”三个字,但关起来,是明白什么涵意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地:“凭啥?关人?”而且芦花声音更高些。
王经宇抬起脸,嘴角那两道阴沉的下垂纹,赫然映入两个人的眼里,他们懂得,这决不是好兆头。只听嘿嘿两声,他指着那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大纲,用他习惯性的短促问句,像审判官似的发问:“见过这张布告吗?”
“没。”芦花坚定地回答。
“没有问你,你别插言。于二龙,你敢勾结共产党!”
于二龙站着,头一回细细琢磨这个听起来怪响亮的字眼。“大先生——”他才要说不明白,站在旁边的芦花插嘴:“我们啥也不知道。”
“放肆!——有人去找过你们吧?”
“谁?”
“就是它!”王经宇一拍八仙桌上的印刷品:“你们跟共产党来往,打量我不摸底吗?”
两个人目瞪口呆,实实在在糊涂了。
“说,怎么联络上的?”
“说,都找过你们几回?”
“老实讲出来,搞过什么活动?”
于二龙望着芦花,懵懵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先生怎么啦?吃错药了吗?但谁能想到,王经宇站起来,喝令:“绑起来!”
那些手下人一迭声地答应。
“做我的百姓,头一条是安分守己,谁要邪魔外道,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两个人自然要挣扎,但一听他说:“告诉你们,要是早两年,就共产党三个字,先砍头,再问罪,押下去!”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霎间,两个清白无辜的渔民,变成了要被砍头的罪犯,真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们被推进漆黑的仓屋,从心底里涌上前所未有的委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情由,就给订为阶下之囚,为什么?为什么?
在黑古隆冬的仓屋里摸墙靠着坐下,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以后,终于发现屋角还有个被捆住手脚的汉子,芦花立刻认出来是谁,挪过去,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亲热招呼:“大哥,把你给关着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