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7/8页)

围裹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所遭受到的苦痛越来越重,除了那群畜生,还有被蛊惑鼓动起来的狂热分子,一齐压在他们头上。

狂热分子眼睛要红起来,那手条也是很辣的,他们有的撇砖头;有的骂大街;有的钻到跟前踢几脚捶几拳以泄愤;有的装作正经,啐芦花不要脸;有的瞪着眼说于二龙偷过他家的鸡……

人在没有嘴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加什么罪名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

恶毒的咒骂,邪恶的眼光,鄙夷的神气,耻笑的心情,以及鞭子棍棒,砖头瓦块像倒塌下来的天,要压碎这两个坚信共产主义必胜的人。

这时候,真觉得天整个都黑下来了。

要不是赵亮那番话:“……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否则,对两个年轻渔民来讲,是经受不住的,尤其是开头两步,那真是艰难啊!……

于而龙想:王小义,买买提,他们多幸福啊!

他看到芦花被扯破衣衫的肩头上,旧的伤痕未愈,又添上了新的仇恨烙印,惟一能帮助她的,只有这一句慰藉的话了:“不要怕,芦花!”

一个保安队员扬着棍棒喝着:“看你们还死心塌地的跟着共产党走……”

芦花昂起头,似乎在宣告:“只要我不死,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投奔共产党!”她迎着那寻衅找碴的眼光,迎着那小人得志的神色,迎着那幸灾乐祸的心情,毫无半点畏惧退缩之意。“总有一天,我要伸冤,我要报仇,我要出气!”

“死婆娘,还挺着个脑袋不服!”那个保安队员大声吆喝,“低头,低下你那狗头!”

芦花白他一眼,那股蔑视的神情,使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推,晃得她踉跄两步,站稳了脚跟以后,又昂起了头。没料到的坚定的反抗,那混蛋气得快发狂了,脸上的肌肉一根根都横了,他跳上来,死命地按住芦花的头,恨不能把她按倒在地面上,才消他心头怒火似的。可是芦花像狂风吹不倒的芦苇,他手一松,她又挺起身子,而且把头扬得更高。那个保安队员,火冒三丈,一口都想把她生吞了,顺手抢过路边掌鞋摊上的铁拐子,冲过来,朝芦花的头砸过去。于二龙看得清楚,这一拐下去,芦花的命就完了。他不顾那些押解的区丁,挣脱出来,护着芦花,用肩膀搪了一下,芦花躲开了死神,只是在后脑勺上凿了个洞,立刻,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整个游街队伍惊讶地哦了一声,停顿在闹市中间,被捆绑住双手的于二龙,无法扶住摇摇欲坠的芦花,只好用身体支托着她,不知谁踢了他一脚,挫跌在街心的烂泥塘里,芦花神志昏迷地跌倒在他身上。

他们仿佛陷在不计其数的观众,一层层的包围圈里,于二龙看着那些持枪弄棒的打手,那些作恶多端的歹徒,那些为虎作伥的帮凶;看着那群由婊子、流氓、烟鬼和青皮组成的啦啦队。峨,他们兴奋、欢跃、激动、鼓噪,脸上闪着油光,鼻尖冒着汗珠,眼球挂着血丝,狗颠屁股地来回奔跑,上蹿下跳。他们呼叫,呐喊,摇着胳膊,张着大嘴,像一群疯狗似的狺狺狂吠,吼着嚎着簇拥上来。

哦,在那一刹那,世界成了他们的了,成了无天无日的恶狗村了。

啊哟!糟糕!于而龙怎么瞧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好像是工厂里的什么人……弄差了,他的神经系统出了点故障,就仿佛那台电视机一样,不知哪个线路给搅乱了,屏幕上乱糟糟的影像,搅得人都糊涂了。

一点都不错,是他们工厂的同志们,千真万确,他都能叫得出张三李四末了,还有那些骑兵,那些老师傅,那些年轻人。啊,他不禁想问:同志们,你们来干什么?干吗不说话呀?为什么保持异样的沉默啊?

更可怪的,他还能听到有位家属在数落着,该不是骂那些押解于而龙和谬思源的头头们吧?不,那时候她们不会有那胆子,哦,敢情她在骂一些讨厌的小崽子:“作孽吧,作吧,有一天会给你算账的。”

于而龙竟然发现自己置身在繁华的马棚住宅区——当年骑兵在王爷坟拴马的地方,如今,住宅区越来越扩展,公共汽车都在这里设站,就叫马棚站。为之检查认罪挨批判的工人住宅啊,就连那些批他用福利腐蚀工人灵魂的住户,也未必明白马棚二字的来历了。

错啦!他到底是恍惚了,是陈庄,是石湖的一个村庄,他把相距数千里的陈庄和马棚混淆在一起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乡亲,在长街的两旁,在河岸,在湖边,在茅屋里,在门缝的后面,在小巷深处……那里,还有更多的不做声的人,也就是沉默的大多数,看来,世界并不是属于那些恶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