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三天之后,我真的去了……
老师的胡子好像更黑更长了,漠然地看着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站在面前,好像把我以及上次所谈的事情全都忘了。
我只得把那个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推到了他的面前。我相信他只要轻轻瞥一眼,就能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他拿起来翻着,好像只是粗粗地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我觉得他在翻动时,更感兴趣的是我写在笔记本右边的那些话—— 一些芜杂的、痛苦的慨叹。
“老师……”
老师搓着胡子,好像还做了个鬼脸:“你不过是刚刚知道了一个柏老。那时候这样的人多了,你如果再见一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牢骚了。”
“牢骚?”我直盯盯地望向他。
他苦笑了一下:“都怨我那天喝多了酒,发起了豪气——无用的豪气啊,人都是被这些无用的豪气给毁掉了。小伙子,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好好保护你自己、你的家里人,冬天把小窝弄暖和点儿,夏天也别中暑,高兴了就喝点儿酒,做点儿爱做的事情,这比什么都好……”
他扳着手指,咳着:“你看我都到了退休的年龄,才是个副教授。为什么?就因为得罪了上边的柏老,他像块石板一样压在了头顶。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那是花岗岩呢。死在农场的口吃老教授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老师,你这回该知道了,他连一撮骨灰都没留下。我这辈子嘛,什么都经历了,所以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折腾没用。再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那么回事。算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够了。”
老教授是他的老师,这让我有点儿不敢相信……我愣愣地望向他,那目光分明在问:那你就能忍下来?
老师垂下了眼睛,又像一开始那样搓揉胡子:“当然……我说了,再折腾已经没用了,没用了……”
“为什么就没用?”
他不愿讲下去。我的手指骨节握得咔咔响……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如果早一些发发“豪气”,比如说为自己的老师拍案而起,一切大概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其实是恐惧得过分了,这也太窝囊了一点儿。我说到这儿悲从心来,因为又想起了自己在03所里的遭遇、我的第一个导师的死。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像柏老那样的人害死了我的导师。我愤愤地说:今天不仅是你,还有农场的那两个老人,都是难得的证人。我们该揭露这个道貌岸然的院长,要告诉大家昨天是怎么一回事、谁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农场的那两个老人,还有其他的目击者,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我们想找他们站出来说点儿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伙子,你让我想想吧。不过下次你最好带一瓶好酒给我,我喝了酒也许能做点儿什么。人到了这把年纪火气小了,他要借借酒力呀……”
我们分手了。
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就在这座城市里散漫下去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没有时间,或许是眼下的时间又太多——我既不能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玩好几天,又不愿即刻离开。我渐渐感到这座城市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和磁性,它使我不能挣脱。
这里的街道、建筑,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一座城市,对我来说,它的那种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难以消失。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感激,这种感激会温柔着我,让我享用一生。
我毕竟在这座城市待了四年,许多地方都烂熟于心。在我眼里,那经过精心粉饰的街面掩不住背后小巷的粗陋,我透过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顶、贫寒的门楣……一个又一个拥挤的空间,被分成的小格子——这儿仍然是我们人人熟知的那种城市蜂巢。那些吵吵闹闹的市场,高大的法桐树,雨天里闪亮的柏油路,吱啦吱啦的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刹车声、排气管喷出的烟气,随处都能唤起当年的感觉,引出一阵阵回忆。
这一切都联结着那个微黑的姑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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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了啊,我离开了她就再也没有返回一次……可是今天,当我冷静下来时,回顾自己无数次的出差、长长短短的跋涉,不由得有些暗自惊讶: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图上描画出一道道踪迹,那么它们就像一团缠裹的线团,线团的内核就包裹了这座城市……这真像一条条神秘难测的、难以解脱的命运的曲线……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听着自己的足音,却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口吃老教授,特别是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躲闪。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他们的魂灵肯定也会在这儿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