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癖(第3/3页)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垂下了眼睛。人哪,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探听别人的隐秘,甚至在两个生人的偶然相遇中也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这简直成了人的通病、一种难以改变的恶习。我本想拒绝回答,但又不愿让一个天真的年轻人扫兴,想了想就随口答道:“我父亲是打猎的人,他日夜追赶一只狐狸,一追追了多半辈子;再到后来他觉得自己变做了一只狐狸,狐狸倒变成了猎人;他又不停地被追赶……”

“最后呢?”白皮听出是个玩笑,就笑嘻嘻地问。

“最后那个狐狸扣响了扳机,把我父亲打死了。”

白皮哈哈大笑。

“你看,这就是游牧民族的悲剧……”

白皮笑得腰都弯了。一边的两个男青年鼓着掌,嚷着:“干什么?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再说什么了。

眼前的这帮小伙子使我明白了,他们当中并没有几个人真正热爱自己的专业,他们更多的只是喜欢这个专业可能带给他们的某种传奇色彩的生活,比如说他们可以到处去走,像风光摄影师似的大肆游荡——直到最后发现这根本不好玩。我这会儿也才醒悟:我自己当年原来也不是选择了地质学——我只是模模糊糊跨进了一个大门,说不定还真是那个游牧民族的血脉和宿命在起作用呢。我于冥冥中选择的是一种“流浪”的精神。如果有一种“流浪学”,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一阵高兴,因为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背叛这种精神。

我重新跟那个阴郁的小伙子说话。突然有一个人在一旁喊:“你们听——”

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那是“嗒嗒”的马蹄声。黑影里大家一齐去望,可是什么也望不见。我知道这水边上根本没有一条可以骑马的通路。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也许有人在驾着马车。”

这就更不对了,要知道这个地方是没有大路的。“嗒嗒”的声音好像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响在天空中。

夜空中的马蹄?!

这使我立刻想到外祖母讲过的故事,想到了外祖父的红马——它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化为一道闪电飞向了天际。红马燃烧着,它就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跑来跑去、跑来跑去。它再也不能回家了,他只在远处盯着我们的生活……

任何时候,只要是一阵马蹄声就能引起我的畅想和激动——在那座城市里,我和梅子深夜醒来,会听到进城的马车发出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嗒嗒”,这声音真使我如痴如迷……

马蹄啊,这牵魂夺魄的声音,原来它在这深山的一片大水边也可以听到。瞧它一出现就迅速征服了这群狂放的青年,它的魅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种神秘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觉得有一副劲蹄大约就从我们头顶一掠而过……

我闭上了眼睛。

那声音渐渐小了,以至于完全消逝……

夜太深了。年轻人向我们告别,他们要走了。

走了很远,那个神情阴郁的小伙子又转了回来。他皱着眉头问:“你刚才说了‘嗜好’——我有‘嗜好’不好吗?我真的这辈子都停不下来吗?”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喃喃着:“不,‘嗜好’很重要,一个人也许永远不该抛弃他的‘嗜好’……”

小伙子琢磨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