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9页)
她误解了。我想向她说明点什么,琢磨着怎么解释。但我发现那是讲不明白的。后来我只用这样一句话让她安下神来,我说:“你放心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说的事情,我只是尊敬老人,受朋友之托来看望他。当然也想听一听他的教诲,就是这样。”
她笑了,这次尽管仍然有点嘲笑的意味,但比刚才好多了。她的鼻子可真高,像混血儿。
“那就好,我们可不希望你是一个麻烦人。早晨吃什么?喝咖啡吗?”
口气比刚才柔和多了。
“谢谢,我还是喝茶吧。”
她的大鼻子动了动,那双描了蓝影的大眼睛跳动了一下,说:“可你无论如何还得承认,外国比我们搞得好,他们比我们有理性,生活方式也科学得多。”
“外国人像我们一样,有的贫穷,有的富有。”
她收敛了最后的一丝笑容:“我跟你说的是‘第一世界’。”
我也笑了,“我跟你说的也是‘第一世界’。他们是比我们富有,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些臭毛病。”
她像受了惊的小孩子那样缩着身子,向后退一步,“你可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告诉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多岁了,不再天真了。我好像在故意刺激她,又骂了几句外国人的“臭毛病”:“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好?吃起生菜来像兔子,吃起带血的肉又像狼;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莫芳差一点跳起来:“你真的这样想?”
“差不多。”
“你是开玩笑吧?”
“怎么了?”
“我看你这人够俗的了……”
“嗯,可我觉得还俗得不够呢,”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火气在我的心头冲荡了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过我多少想劝告你一句,也别太过分了,如果把老人气病了,那就会有人好好揍你一顿。”
我对自己都有点惊讶,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生人敢在这个大块头跟前讲这样的话。她这会儿真的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我,那只肥肥的白猫也在看我,眯着眼睛,圆圆的小鼻子在空中嗅着什么……
老人在很多时间里都是沉默的,我极想引他讲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总是失败。到后来我一遍遍问他于畔——我相信只有那个人能够使他激动,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战友。再就是谈岳贞黎,谈那场激烈的战斗。
老人终于不安起来,话也多了。
“从年龄上看,于畔该是我的大哥。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生前没有机会促膝长谈一次。你知道,那时候这样的机会很多,在野外,在打仗间隙,我们拢上一堆火摆上一壶酒,就有一场好谈。据说他的酒量大得惊人,那个家伙呀,是一个心里干净的人……”
老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干净人在这个年头不多了,我一辈子都喜欢干净人,脑子干净,心里干净,做事干净。”
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到了最后,他的那个同村兄弟——就是那个岳贞黎,让他放心地闭上了眼,他把小凯平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老岳是我们几个当中地位最高的了,命是于畔给的,他会好好疼怜这个孩子。再说他又没生孩子!从哪方面讲老岳都会是一个好父亲——可人哪,一旦权高位重,对自己的孩子都会变!有一次他来看我,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条街,还是坐了轿车,带了警卫……他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就是在一起,说起话来也像作报告……”
我说:“他不该那样干涉儿子的婚姻,他在这方面太固执太过分……”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前边,“我们活下来的人哪,有时候觉得像做梦——因为我们看到的死亡太多了。现在的人玩昏了头,觉得死去才像做梦……其实战争也不过结束了几十年,当年拼命的那一茬人还在——人们叫他们‘老红军’,其实不一定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不过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我们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记个数字,是亲眼看见的,这和看报表可不一样啊!我天天想的就是这个……”
我凝视着老人。
“什么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他转脸端详我,突然看着门口说,“你猜我那个宝贝儿媳怎样讲?她说‘人哪,要简单也简单,只不过分成两种:一种是捉弄人的,另一种是被捉弄的’。她是说,我和于畔这一类都是被捉弄的。这句话够让人心寒的了。不过我可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她是指我打仗流血,身上白添了这么多伤疤。我只想告诉她,我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这些伤疤算什么?我活下来了,我身边有多少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物,比如说于畔,早就不在了;还有一些人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喊上一句话。这能后悔吗?我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留下来的一个。我现在老了,如果再给我那样一个机会,我还是要抓起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