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9页)
我在夜色里盯着他,屏住呼吸——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纠缠过类似的问题吗?
老人垂下头来:“一个人要立志一辈子做穷人的头儿可真难哪。不过我相信,我们当年真的有过这条思路。”
我忍不住大胆说:“可是……”
我还没有把下边的话讲出,老人就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可是’什么?你讲小伙子,讲错了不要紧!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我愿和你讨论。”
他的语气那么柔和。他的这种柔和真正鼓励了我。我说:“可是,接下去人们的生存环境多冷酷,多少人妻离子散……”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万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有我父亲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里就有难忍的痛楚。我一点也说不上爱他,可是关于他,我真正想说的又是什么?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心口那儿泛起,我用力将其压住。面前这个老人一声不吭地低头,后来发出喃喃自语:
“任何伟大的思想,要实现它就得经过无数双手。我们没有这么多手啊。他们把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会一点点弄光了。还有,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思路毕竟狭窄,这些思路不该由一两个人定夺,这要让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这个权利。不是说让‘人民当家做主’吗?那就意味着要给‘人民’思想的权利吧!这才是好样的!可是,没有,没有他们思想的机会,没有这个可能。‘伟大’的思想铺天盖地,把天底下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你知道伙计,再伟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发疯,一直到把你逼进角落,你退,再往后退,退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反抗了。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我现在天天想的,就是类似的问题。我在想,也许应该允许人们四下里看看——看看‘伟大思想’旁边还有什么别的思想?那样也许会好一些。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颗偏向穷人的好心肠,它到底是真还是假?我们要有勇气谈历史,那就先拿出勇气问这样一句话吧!”
我忍不住说:“是的,我也赞美这种‘好心肠’,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可是如果这期间有一个人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他死得很惨,我就要为他鸣屈喊冤。我觉得我们没有权利让一个生命蒙受不白之冤,无论是谁,都没有这个权利!”我攥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我想到了父亲革命一生,最后时刻却害了心口痛,蜷在沙地上死去,直到最后还蒙受着不白之冤……
老人霍一下站起,在小小的空间里踱两步,又立定了。他说:“我同意……就是在这一个个具体的磨难里,埋下了全部失败的原因。你挖掘下去就会发现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这个难题无论怎么缠我,还是没让我陷入困惑,就是说,我的头脑还没有浑起来。我在想,我们以前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可是比起后来的斗争,无论是残酷性还是复杂性,还是其他,都显得简单多了。我们要做好任何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交给‘人民’,也就是说,要让‘人民’接手干下去。可是我们的‘人民’当中包括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和嗜好。但他们又是‘人民’!一个再了不起的头脑也代替不了‘人民’啊,代替不了他们的作用,因为天下事情总得由大家去做,谁想越过大家一手包办,谁就必然失败。这是一条不变的规律。一个集团、一个阶级、一个人,不在于他的称号是什么,不在于它把自己叫成什么,都有一个怎样对待‘人民’的问题。对掌权者来说,也许背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怎么提防这种背叛?也就是当年那个老知识分子所提出来的,怎么打破这种‘周期率’?大概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事情真正地、不折不扣地交给‘人民’!那时也许会引起混乱,这混乱是必然的——但要看这种混乱是否动摇了我们的根……”
“根是什么?”
“根就是理想!就是信仰!”
“……可是这种说法太古旧,太容易引起混淆。我是否可以换一个更古旧的说法——这反而容易被大家接受……”
“你讲吧。”
“‘根’是否就是向上、向真、向善的那么一颗心?它属于伦理学的范畴……”
老人点点头:“且由你这样说吧,也许它没什么大错。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不创造一个直接让我们的‘人民’投入的那么一个机会,我们会有什么别的办法来阻止这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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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话刺激了我,让我很少这样剧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昂贵,他们毁坏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他们打碎的东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说,那种破坏永远也不会被原谅。有人一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纯洁,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浊和丑陋。我们失去了几十年的时光,贫穷、衰弱、无力,这几十年中的含冤惨死者与饥馑中的死去者已达到了无法统计的地步。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能力维护最起码的东西了。前途不堪设想。我敬重面前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纯洁,而不是他的思想。我与之不同的是,我还弄不懂“人民”这个概念该如何使用。但无可置疑的是,今天我们绝对不能丢掉那份纯洁,那是燃烧的热情,是生命的激情。当我们失去这些的时候,即使人人都变成了富翁,换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贫寒。粗鄙的财富从来都未能挽救一个民族的沮丧。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不会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个只知道拼命搞钱的民族只会堕入最不干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