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9页)

就在我们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她故意把屋里的音响拨到了最大音量。我们于是听到了一个狂热的欧洲歌手在嘶哑大叫:“妈妈!妈妈……”这个屋子里生活着两个躁动不安的人,一老一少——他们在为不同的东西而激动。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到了在窗前站立的那个高大的女人,此刻她正瞪着一双黑洞洞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欢乐的眼睛,目送两个深夜外出的人。

外面的空气多么清新,远处,月亮已经偏得很厉害了。它勾勒着西南方那些山岭的轮廓。黑黢黢的四周,是我白天看到的那片苔菜地。我们在微弱的月光下走了一会儿,后来就站在了一片田垄上。老人拤着腰立在那儿。我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西南方那片低山。他大概在回忆早年的战争吧?那一溜低山显然是这座城市的屏障,那儿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老人就那么一直看着。这样站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脸看我,好像在星光下可以看得更为清晰似的。看了一会儿他说:“嗯,你比我的儿子大,也比他有出息得多。”

我不知这种褒扬里到底蕴含着什么。

“你想听一听我那个混账小子的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把脸转过去,从衣兜里摸索着,摸出了那只大烟斗。他点上吸一口:“他今年三十五岁了,比你小一点点。嗯,他当年在学校里还是一个好孩子。学习好,思想品德好,遵守纪律,最愿听革命故事。因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气。有的人就是这样:在每种风气里都会是一个顶尖人物。后来,你知道乱起来了,到处都乱。那时候我还在另一个城市工作。这小子有一天还嫌他爸爸倒霉得不够——我在那儿喂猪,正劳改呢——他领着一帮人冲到猪场里,把我从猪群里边给提着耳朵揪出。你看,他到猪场这儿造老子的反了。我两手沾满猪食和脏东西,还没等把手擦干,他就命令我站好。他那帮小伙子都不到二十岁,精神头儿足,戴着袖章拿着红书。我心里喜欢他们又可怜他们,一个一个小眉毛小嘴巴都挺秀气的。不过我像他们这么大时,身上已经挨了一枪了。我说好,好小子,有胆量,跟你爸当年差不多,造老子的反。不过呀,你要造反先要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个道道再来动手。你光呼口号不行啊,‘打倒’、‘反动’,这些谁都会说,这都是书上学来的,街上听来的,这不作数。你觉得你的老子哪里有了毛病?揭得越疼越好,但要说到点子上。好孩子,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哩……我这样跟他讲,他听得蛮认真,眨巴眨巴眼。他旁边的同学哧哧一笑,他的脸立刻红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就呼起了口号,伸手指着我的鼻子。你看就是这么一个愣小子。其实呢,他不过是个忠诚的孩子,只想做一个最好的孩子,就是那样。好了,后来我有机会出来工作了,社会上也渐渐平静下来,先是复课闹革命,后来又是上山下乡。照理说他可以不去,他是独子。可他照例跑在前边,我说过,任何风气里边他都是顶尖人物嘛。他在下边干了好久,最后恢复高考,尽管好几册书都没学过,硬是自己啃,第一批就考中了。再后来就是分配到这儿教学。他还是干得不错,成了他们那个教研组里最好的一个老师。那个莫芳,就是到东部城市实习看上了他。后来经商风盛了,有不少人开始辞职,我的儿子又是他们学校里最早留职停薪出来办公司的人。公司可不那么容易办,因为他一点思想准备、一点经验都没有,很快赔掉了,赔个精光,赔掉以后他过去的老师给他做了思想工作,我也参与了一点意见,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给扔掉,最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这对他对工作都是一件好事。就这样他又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心没有回到那儿去。前些年出国风越来越盛,他就出去了,再后来,你知道,竟利用一次机会来了那么一手!我说过,我的孩子在什么风气里都是一个领先一步的人!出国风里他跑得又是好快……我对你说自己的孩子,是要与你讨论一个问题啊,伙计……”

他把烟斗从嘴里拔出,火头暗淡下来。他把烟磕了:“我的孩子不笨,我试过。这小子还算聪明,各方面条件也不错。比他差的、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又有多少?我想会有好多好多的。那么整整这么大的一伙子人都跟着风气转,它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啊!我们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种风气里稍稍挺住一点?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老人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在想我这一代人身上的责任。我觉得责任在于我们这一茬人。比如说我,没少对孩子费口舌,可是我没能教会他最根本的一条,就是独立思考的精神!我记得从来没有鼓励他坚持什么。一个人可以听别人讲,也可以信任别人,但总得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再伟大,那还是别人的思想。我今天说过,要让‘人民’有自己的思想,当然也该包括自己的孩子!要鼓励他有自己的思想!不然的话,他就会随着一种风气走,一代人都这样,涌来涌去像在大河套里赶大集一样,把个世界给踏毁了,一点绿苗都不会有了!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