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风(第4/5页)
秦老终于认出我来了,神情立刻放松了一些。他让我们两人坐在一边的沙发上,自己仍然坐在那个宽大的藤椅上。我们向秦老问安,照例问了一遍饮食起居,秦老一一回答。不过我们谈话的时候,才发觉秦老不像看上去那么老迈。他虽然快要九十岁了,可思维依然活跃。他的目光也还灵活,整个的举止动作都不像如此高龄的老人。他走起路来两腿还算结实有力,可见肌肉并没有萎缩。我想这可能与他早年那段遭遇有关。他曾经一连多年做体力劳动。秦老讲起那一段历史的时候曾经揶揄说:
“那是一段难得的经历,是一段重要的健康投资。如果我们只为了锻炼身体,能够坚持整整几年吗?恐怕不会的。也只有那种强制的状态下,我们这些室内动物才会拼上一股劲儿花上几年。这些年,我的神经也算给调整过来了。”
眼前的秦老真的十分健康。
这时候他女儿为我们端来两杯水。秦老指着水:“淡茶,怕你们喝不惯咖啡。”说着转问纪及,“小纪同志,愿意喝茶吗?”
小纪站起来,彬彬有礼:“秦老,可以。”
秦老微笑着,看我们端茶。
时间已经不早了,怎么开始这一场谈话呢?我想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于是我说起了朋友最近的事情——被删节的《海客谈瀛洲》以及……
纪及双手呈上了那本题有“请秦先生指正”的繁体字本。
秦老“哦哦”应答,取过桌上的眼镜看书。他的食指按住了标题,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一遍,摘下眼镜。
“好的,不过我的眼睛不中用了,这个字体很小,我要花一段时间哩。”
纪及说:“秦老,那太感谢您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学校时读过您许多著作,那时我就想……”
秦老微笑着,点头。
我告诉秦老,这本著作是纪及完成的一项重要选题,是历经多年的一本心血作。我这样说时纪及一个劲儿制止,可我还是坚持说完:“可就是这么一本书,竟召来了那么多可怕的干预……”
“都有哪些干预呢?”秦老问。
我告诉他出现了内部文摘的事——我鼓了鼓勇气,提到了霍老: “霍老不喜欢这本书,但他这样做不仅仅是针对这本书的,而是——怎么讲呢?”我看看纪及。我想说关于给霍闻海写传记前前后后的那些不愉快、那些奇怪的周折。可纪及的目光把我阻止了。我这才想到:真的没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指责霍闻海,也找不出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此事一定与他有关。算了,我还是忍住,没再说下去。
秦老重新戴上了眼镜,瞥了几眼书说:“霍老对你们讲过他的意见吗?”
纪及说话有点喘息:“没有。大家很难见到他。”
“噢,”秦老轻轻咳着:“闻海同志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严谨的同志,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他也许太忙了,你们要主动一点。有什么想法,可以给老前辈谈谈嘛……”
他说到这里瞥了一眼屋角的小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们这才发现小桌上面放了一部黑色电话。我的心上一动。我想如果秦茗已先生能够抓起电话,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跟那个人接通。他的一句话等于我们多少呀!可我们不能期望老人现在就抓起电话。他大概还需要把书读过吧。我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
秦茗已看着纪及,用缓缓的语气说道:“学术上可以各抒己见,要知道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何其艰难,但惟此才有意义。要坚持真理,在学术问题上谈不到什么妥协:既要固执己见,又要善于吸取。在这方面受到启示是有益的。但这并不等于随便更改自己的探索,改变业已证明的判断。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
纪及这时候已经从沙发上站起,嘴角颤抖,但没有说出什么。
秦老瘦瘦的左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
老人说下去:“我们年轻的时候,条件与今天没法比呢。那个时候科学家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研究的。国难当头,万马齐喑,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没什么作为可言。没有经费,没有起码的条件,我们不得不自费印刷自己的著作。三两个学者凑到一块儿,就是一个研讨会了。今天条件有多么好,有科学院,有组织嘛,有上级领导。我觉得你们这一代真遇上了大好时光……”
秦老的话缓慢而又沉重。我知道这都是他的心里话。不过我还是想把一些重要环节告诉老人,也许这是遗漏不得的。我说:“秦老,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关于这部著作,吕南老好像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