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五(第2/3页)

有一次在梁山宫,始皇凭高览胜,突然看到山下正行驶着一个庞大的车队,好不威赫。稍稍震惊之余,他问了问,这才知道是丞相李斯出行。他当即表达了心里的不快。谁知不久就有人将他的话报告给了李斯。整个事件也许不大,却足以给他警醒。由于一时难以找到那个向丞相通风报信的家伙,一怒之下,他就将那天梁山宫中跟随左右的一群人全部处死了。

中车府令赵高说得好:“陛下之威无所不在,陛下之信无所不在,陛下之法无所不在,陛下之力无所不在。”

那些得到宠幸的妃子攀附、取宠,有时也不免撒娇。始皇用食指点点她们的脑门,她们就恐惧地微笑。她们说陛下的手指就像宝剑一样锐利。他认为女人有着奇怪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有时真想在她们面前诉说心中的委屈、各种各样的欲望,甚至是一些微小曲折的想法。他呼吸着她们的芬芳,倾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与她们一起等待雄鸡鸣唱。

她们说:“陛下啊,您的雨露普降全国;您是甘泉,永不干涸。您的恩泽就像咸阳城南那个有名的温泉一样,汩汩流动,而且冒着热气。”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不过当他的脸转向铜镜时,就立刻发现了无光的肌肤、起皱的面皮。他似乎听到了她们隐而不宣的一句话:你没有征服的东西还有日月辰光,你挡不住时光的脚步,它将把你缓缓地磨碎、磨成粉末,磨得什么也剩不下。狡猾的妃子只是这样想,未敢讲出来。如果讲出来,愚蠢的陛下也许会把所有表示时光的东西——比如滴漏日晷什么的,全部砸成屑末。可是尽管如此,最后化为屑末的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时光本身。时光是无形的、无孔不入的、无时不在的,时光是真正伟大的。它甚至比太阳海洋月亮星斗,比这一切都更加伟大。它的伟大是因为它没有形状,也没有规模,它只是一个无限。

她们知道自己仅仅是时光老人派来的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尘埃,这会儿轻轻地撒在一位皇帝身上,遮盖他青春的光泽。她们不像皇帝一样害怕时光。她们兴高采烈,从容优裕。

始皇有一次忍不住对丞相李斯谈起了那个梦境,李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昼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足为奇。陛下很可能听了那些儒生吟唱《硕鼠》那首民歌,这才浮想联翩,演化出这个梦境来。”

始皇不语。那些儒生们唱起歌来摇头晃脑,那些齐国稷下学宫的谬种也混迹在咸阳城里。他知道这都是不祥的种子。那些门客儒生方士们谈论起治国之道、带兵之方,研磨起什么“万民安乐之法”,真是令人愤怒。

他与李斯在宫内长廊里散步。对于这个丞相,他可从来没忘对方的出身:一个写过简刻过书的人,装了一肚子墨水,有韬略,有各种各样的念头。令始皇不安的是,李斯的念头常常要取代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实在需要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左右。有时他真的不知道,对付此人应该用卢鹿剑,还是应该用一杯甜酒?不过有一点他是记得的,那就是决不让李斯接近女色。他知道,清苦而严谨的生活极有助于规范一个人的思想。一旦李斯怀中也搂抱起那些润滑的肌肤、香喷喷的脂粉,这就好比在他思想的部件上擦了润滑油一般,那副脑瓜就会愈加活络,说不定还会谋反、篡位呢!

他们走在一起时,始皇的眼睛闪来闪去,就在思虑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想起了一句缠绕自己的老话,不禁脱口而出:“丞相,你看这世上最难征服的东西是什么?”

李斯“嗯嗯”两声,没有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太难以回答了。他想啊想啊,想个不停,后来说:“陛下,臣想起来了,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是啦,是啦。我想来想去,觉得最难征服的,还是人脑壳里的东西……”

“唔?”

“是这样,世间颇有些乖张怪戾之人,比如博士淳于越他们,比如那些儒生方士们。他们的脑子日夜不停,各种念头都在里面旋转;但他们只是不说,危险就在这里。”

始皇看着李斯,目光阴阴的。

“我在想,这才是最难以征服的。脑瓜里的东西愿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滋生一万条奇怪的想法,任何人都无法约束它们。陛下不能够让它们像大将王贲带领的兵士一样,令行禁止。这就是臣所能告诉陛下的忠言。”

始皇点点头:“那个老方士逃去之后,你听到过什么议论没有?”

“臣,臣不敢说……”

“照实说来。”

李斯抬起头:“那好吧。咸阳城里的方士儒生们借这个事件摇唇鼓舌,说什么陛下是一个德行低劣的人,这辈子都别想靠近神仙一步,无论怎么着急都没有用;那个半仙之人正因为失望了,这才愤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