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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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到了这样的季节,寒风阵阵,穿裙子的女人溜溜跑动。天冷了,树叶飘飘的时光就要来临。随着天气变凉,人们脸上绷紧,出门时夹紧衣服走路,还要时不时地歪头看天。这座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有一半时间顶着铅云,它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化为浑雨落下来,那时一地黏黏的泥浆人烦狗也烦:它们不停地抬起蹄子甩动。
这种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马上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整座城市浑成一片呢。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我曾和纪及每人戴一顶翻耳小帽跑向人流稀疏的城郊,喷吐着两道白气,看一群群麻雀起起落落。冬天啊,洁净的雪地啊,没有被践踏的雪地啊,你让我如此地怀念。
据说也就是在这个初冬,吕南老经过了一个夏秋的鼓噪,终于有时间安定下来,仔细审阅了全部有关《海客谈瀛洲》的海内外资料,整个事件也就胸有成竹。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针对这场风波说了一句话——这可以看成是一锤定音。
我问了顾侃灵,他说那句话是有的,不过到底说了什么还不清楚;看来最后还是要去找一下吕南老……我对他的这个动议并不乐观,因为我一方面怀疑他能否见到吕南老,另一方面还多少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他大概不是表达某种意愿的理想人选。这样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再不我去找一下秦老吧!如果秦老这时候能站出来讲几句,大概事情也就了结啦。”
和他一样,我对秦老倒一直寄托着希望。
这些日子里吕擎一直木着脸,一声不吭地做手边的工作。他要完成的是本学期学校的工作,受我和纪及的影响,也开始注意起秦王东巡的历史探究。他还随手写下了一些阅读笔记,有一些部分涉及到了霍老。就我看到的一些段落而言,这些文字相当芜杂斑驳,但极为犀利和丰富,语气就像冬天的铁块一样冷硬;但也不乏调侃,如:“我对徐福好奇,但厌烦七十二代孙!”他并没有把笔触停留在一些具体的分析和评价方面,而是由此深入和扩展开来。他多次引用霍闻海的那些著述,并阐述产生这些著作的历史条件和背景、它们在当时和后来的传播和影响等等。这是更为深广的历史与现实的忧思。
我告诉他:“从各个渠道了解的情况来看,有关方面真的已经把事情搞大了,我们都成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是围攻和诽谤霍老的幕后组织者——这一次好像不仅仅是小题大做,有人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吕擎冷笑:“这样讲太抬举了他们。‘七十二代孙’算个什么?他不过是昨天遗留的一点精神霍乱,一个行将就木的流氓而已。他并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精神霍乱”——这句比喻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心里说:吕擎啊,你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愤怒和痛苦,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父亲的隐秘吗?你常日紧缩的眉头间的竖纹,是否也因为对父辈的叩问而加深?你从不与我讨论类似的隐忧,它们或者压在更深处,或者你对父辈的过去还一无所知……人性中蕴含的这一切阴暗和丑陋,也可以在今天、在我们自己身上流布和蔓延。我不禁在想那些长久的淤积、因为发酵而变成的恶臭由哪一代人、哪一些人打扫的问题。在这个浮躁匆促、满眼闪烁铜锈的时刻里,谁还会为这样一些问题所激动所忧愤。无暇顾及。行色匆匆。什么正义、公理,起码的道德感,都成了奢谈。没人去体味这恍若隔世的悲凉。有的只是表演,是对于更大利益的盘算和追逐。在各种各样的利益权衡之下,朋友和亲人之义轻若鸿毛。一个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畏惧劳动的胆小鬼,却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第一号反体制的勇士。嘲弄,无耻,背叛,欺骗,攀附,类似的流氓行径可以让其感到无上的荣耀。这就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更可悲哀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在这过程中变成一个自觉不自觉的合谋者;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置身事外。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告诉:他不仅是痛苦的一代,而且是固执的一代。
吕擎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父亲照片,说:“这是母亲给我摆在这儿的,我总是挪开。我害怕看父亲的眼睛。看看他当年的目光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赖。那一代人真是单纯得可怕。与此同时有人却在残忍地搞一些恶作剧,把霍老这一类人空投到我们这座城市里来。那时父亲他们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高高兴兴信以为真,以为真的来到了一个点石成金的魔法王国。其实是白日见鬼!除了父亲他们,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傻呵呵的好心人,他们心甘情愿把霍老一类当成大人物供养起来!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些人会无恶不作、血债累累,会是一些真正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