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雨(第6/8页)
我一直忍着,这时把脸转向了一旁。
“散会后他被那些黄衣服直接带走了,拉到了城里。从此他要关在真正的监狱里。我们当中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位最可爱最有才华的朋友。他是怎样的人哪,他真的像个孩子,他是真正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一个大家公认的好人!他走了,走时戴着手铐,五花大绑。警车呜呜叫着把他带走了。那些闪亮的刺刀,还有那些背着枪的民兵,在台子两旁站成一行,那种气氛,那个凶狠的场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却忍受着这样的威吓场面。我们当中的一多半在这之前就已经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了……就在这场大会之后,同屋里的人半夜哭起来,紧捂着嘴不让他人听见……他们本来都是男人,可是他们捂着嘴哭,像老太婆一样,盘腿坐在自己那个二尺多宽的小铺子上哭。同屋的人唉声叹气,没有一个规劝。窗外的看管人员听见了,拍打窗户说:‘吵什么?哭什么?真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
“当时大家还没想到那个结局……”
“是啊,只知道他不会再回到农场和林场了,只知道他入了监狱。抓捕他的原因在会上都说了,可是后来我们一点点才弄明白更多的事情——说起来你可能要惊讶,可能会不信,就是在他疯掉、四处乱跑的时候,还爱上了一个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我心中重复着一个名字:淳于云嘉!
“我一开始不信,最后才确信是真的。那是他疯头疯脑闯到林场女营的事——林场一度来了些女的,她们也和我们差不多,林场划出了一个专区管理她们。靳扬看到了其中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对方强烈地吸引了他,结果他就一天到晚疯跑,还藏在草丛里等着她出来,给她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当然大部分都被搜走了。”肖筠伸手到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细细翻找,找出一个油布包。他把几张发黄的大小不一的纸捧到小窗前边,我赶紧凑过去。
它有些潦草,介于漫画和素描之间,一看就知道是急就章。所有的画都画了同一个女人——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草草的,可是他三笔两笔就抓住了她的神采——她正向这边瞥过来,像是一次温情的回眸……他就把这一刻的神情抓住了。我喊了一声:“淳于云嘉?”
“是啊,是她……靳扬心里的秘密从这些画上泄露了,这就更加激怒了什么人,因为林场的头目也紧盯着那个女子,正不知怎么下手呢。靳扬的画都藏在自己铺子下,被捕的前两天才偷偷往我枕头下掖了这几张,我缝到了枕头里才保存下来……他被押走了。从那以后大家就是无声的劳动了,因为再也没有靳扬的声音了,没有他的影子了。这样又大约过了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场部接到了一个通知:让我们农场和林场的所有人都回城去开一个大会。几辆大卡车像装载动物一样把我们塞到车厢里,然后顶着烈日摇摇晃晃走了一天。我们被拉到了城郊一个古祠改成的大院子里……直到最后我们才被告知:这次是专门来参加一个宣判大会的。被宣判的人就是靳扬,结果还不知道,但知道这回是正式的宣判了。在整个大院里,朱红的柱子上、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标语口号。那些口号一看就心惊肉跳:‘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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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我永远都忘不了。这是奇热的一天,到处都像要着火一样。从早晨开始就热得难受,太阳出来以后简直无法出门。我们在古祠睡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押上车,记得一路上都是火辣辣的风。车子开得很慢,许多人眼看就受不住了。几个破旧的大卡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开到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上,看来这就是会场了:搭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子,台子上方扯了红布,台上有一溜儿铺了白布单的桌子,持枪的人站成一行。再看四周,墙上、屋顶上,只要是高处都有人伏在那儿,怀里抱着一架轻机枪。我们给赶下汽车,拉到稍稍偏一点的台侧,然后又给吆喝到最靠前的地方。会场上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排着队唱着歌来的,随着队伍入场,会场的高音喇叭播送起战斗歌曲,间隙里还要播放口号。有人登台了,主持大会的是一些极其严厉的人,每个坐在桌前的人都是一副凶相。我们一来到广场就知道这个宣判大会极不寻常,一颗心怦怦乱跳。其实所有来参加会的人都知道今天被宣判的人会有一个什么结果,惟有我们这批从林场农场押来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们那时怎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这个朋友,这个患了精神病的人,他是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就像刚刚离开的一样啊!他的最后结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