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雨(第7/8页)

“火辣辣的太阳下没有一个人眨眼,所有人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靳扬被五花大绑押上来了,天哪,只是半年不见人已经变成了这样,老了十岁,瘦得皮包骨头,几乎不能走路,是被人硬拖上来,然后定定地架住……他胸前挂了一个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他这时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吧?目光散散地看着前边一点,嘴里好像咬破了什么,鲜血从嘴角那儿流出来。口号声震天动地,我们当中有人喊起了靳扬的名字,看押者就恶狠狠地盯过来。我们都呆望着,合不上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撞击耳廓,可什么都听不清。到后来我仿佛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又听到了‘立即执行’……我站不住了,旁边的人扶住我,我问他:‘我听错了,我听错了吧?’四周的人都不说话,只咬着嘴唇。我马上想:坏了,真的是死刑。

“一拨拨人上台发言,所有人都在大声喊叫,口号又一次次把发言打断。台上坐的人都木着脸,脸色一律青黑。那个文管小组的霍闻海也坐在那里。有人发言了,发言的人一致认为靳扬是伪装的精神病人,一个死心塌地绝不改悔的家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举了各种各样的例子,并说他在从农场押回城里的这一段,经过医学专家的彻底考察鉴定,已有十足的证据认为他神志清醒,逻辑清楚,是不折不扣的伪装……宣判词读过之后,有人取来一个又白又长的尖木板,一下从靳扬的后背那儿直插下去。由于插得太用力,靳扬当时腿一弓,差点倒下去,两旁的人就用力一扯。木板上写了他的名字,名字上同样打了红叉……接上又是口号,有人架着他的胳膊往下拖——靳扬像是怎么也不愿挪动,伸长脖子去看太阳,看着看着突然呼喊起来……这声音就和他在农场时喊得一样,是那种能传到天外的吼叫啊。我们这一伙人不由自主地呼喊起他的名字,看押者怎么制止都没有用……我们喊了多久、后来又喊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这时已经到了中午,记得就在我们的呼喊里,天空猛地轰隆隆炸响了。原来是惊雷,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响了。紧接着天就阴黑了,大风也卷过来,哧一下把会标撕成了两半……雷电通天接地爆响,大雨哗哗泼下来,台上台下的人全都浇散了……

“我那会儿直眼看着台上的靳扬,看着几个持枪的人架着他往台下走,看着他嘴上流下的血水。有人指手画脚,在雷电声中慌忙急促地喊着什么。看押我们的人招呼来一些当兵的,把我们赶离了台侧,让我们随着人流往前移动。我极力回头去看台上,对那些呵斥理也不理。我看到有人冲到台上,他手里提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那是一条勒牲口的嚼链。我明白了,他们怕靳扬一路呼喊,要给他戴上嚼链……他挣扎,扭动,旁边的人就狠狠打他的头。嚼链勒得太紧了,血从他的嘴上流到下巴、流到前胸衣服上。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双眼睛像闪电一样亮,那是恨啊。我想他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光亮,这光亮先是照着我们,然后望向四周。雷声大极了,好像要存心压过高音喇叭喊出的口号声。一些人啊啊大叫,惊慌失措地随着人流往前挪动……我们这一伙人中有几个昏厥了,当场被人踩倒,又有人上来把他们从脚底下拖出来……我像根木头一样被人推着,暴雨和人潮把我卷向远处。

“后来,有人可能怕我们跑走、被大雨冲走吧,就用一根粗船缆那样的绳子把我们全围到了一块儿。大雨浇得人全身发疼,雷电有好几次像是直接击在了头顶……我看见靳扬从台子拖下来就被推上一辆汽车,这是我今生看到靳扬的最后一眼……”

老校长的身体球成了一团。他像在极度寒冷的空气里一样,身体往一块儿收缩,又瘦又高的个子这时候缩成了那么小的一团。我怕他跌倒,去搀他。他躲开一点,要自己蹲一会儿。

这样过了许久,他呼呼喘息着:“你们就……就从来没有听人讲过那一天吗?”

“听过。我还听说那场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当天夜里发生了犯人集体逃离的事件……”

老校长摇头:“不,不是我们林场和农场,是另一处劳改农场发生的事。那里的人都是一些特殊犯人,据说他们的罪行要比林场和农场这些人还要重得多。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件震动了全国,它一直被作为秘密严密封锁,这是我们十几年后才知道的。那一次逃出了六十多人,半途被逮回的人、死在大雨中的人,加起来一共有二十多人。最终成功的四十多人散在各地,在通缉中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一年内又有十多人被逮回,还有自动投案的。这些人当中活着等到冤狱平反、最后见到了亲人的,大约连一半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