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谁是主
谁也没有想到,紧挨着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么,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号上,六奶奶将是:312。
六奶奶大约是不喜欢这个碑号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里,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见她拐着一双小脚,匆匆地赶到邻村去,那是她做礼拜去了。
那时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来,常常是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就是偶尔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东西就走。所以,呼天成并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时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乡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这些人不知怎么就患上了各种各样的怪病,久治不愈,而后在寻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传我,我传你,就都信“主”了。“主”在这里是一种念想,是一种无奈之后的精神开脱,是求告无门之后的一道“无形的门”。它重在一个“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义大多是口传的,说起来,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话。比如说,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说,“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主”说了,不偷不摸不抢,上孝顺公公婆婆,下善待乡邻妯娌,走了就可以进天堂。进了天堂下一辈子就不会再受苦了,到了那时候,就跟“共产主义”一样,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礼拜时,她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诵唱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祷告、诉说。平时,她们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这里,她们却一个个毫不害羞地放声吟唱,在群体中把心里的淤积喊出来,把藏在脑海里的“病”一次次地吐给“阿门”……而后是相互之间交流一些感受,叙谈着各自的病情。“病”是她们的因,“信”是她们的果。于是她们的聚会,就成了她们的一个个施放灵魂病魔的节日。
六奶奶本是个没大言语的人。由于六爷走得早,她已经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六奶奶有福,养了个好儿子,可六奶奶在村里却从未张狂过。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说话,早些年,她也是一样地下地干些薅草的活计,总是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拧着一双小脚。再后,年岁大了,就很少出门了。初时,六奶奶是得了偏头疼的病。夜里,她常常睡不着觉,总是用手紧紧地掐着一个地方,才会好受一些。那时,她每次出门,鬓角处总带着一块用手掐出来的黑紫。条件好些的时候,也治过一些日子,总也治不好。后来,在邻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后,她的偏头疼病果然就好了许多。于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个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死,竟然成了对他的又一次挑战!如果他依了母亲,那么,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个了。
那天晚上,踏着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进了院门之后,他突然发现娘的屋里晃动着许多的人影。于是,他就推开了娘的屋门。这时,他看见,在娘的屋里,站着五六个蒙着黑头巾的老太太。灯光下,只见老太太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咂巴着嘴,双手合在一起,嘴里“卜噜、卜噜……”不知在念叨什么。呼天成一怔,说:“这是干啥哪?”然而,却没人吭声,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无人地在“卜噜”着什么。片刻,只见门后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咳嗽了一声,说:“你娘病了。”呼天成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是他七十多岁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邻近的芳庄。他说:“老舅,你来了。”老舅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呼天成又问:“这是干啥哪?”老舅说:“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说:“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这是干啥?”说着,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却站着一圈“卜噜卜噜”的老太太,他绕过那些老太太,站到了床角处。这时,他看见娘躺在床上,两眼半闭着,嘴里竟然也在“卜噜……”!于是,呼天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去了。
当他站到院里的时候,女人凑过来小声说:“娘信‘主’了。她们是来给娘祷告的……”
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嘛,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