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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盖房,使全家过了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原来的住处拆掉了,他们只在院里搭几个窝棚,支起门板睡觉。原来的锅灶也没有了,向家人和盖房撺忙的人一起吃大锅里的干饭。秀芝常常在锅里焖几十口人的小米干饭,把眼睛煎熬得又红又肿。同艾在新墙旧院中挑毛病,向桂的“总理”艺术在施工中经受着考验。他大着嗓门在院里喊:窗户上歪了!门框没安正!要上梁了,向桂就让向文成写红帖子贴在梁上。向文成故意问向桂帖子怎么写,向桂就说:“老规矩,就写‘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吧。”向文成说:“咱家不养姜太公,姜太公一到招得各路神仙都来,家里整天安生不了。还是写个吉利平安话吧。”向文成裁几条大红纸,每条纸上只写“上梁大吉”四个字。上梁了,向桂点着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师傅们用粗瓷大黑碗喝着泥坑酒。向家人都仰头看着上梁。一帖帖红纸映照着向家,使向家更显出喜庆。

上梁,是施工盖房的一个阶段性标志。上梁了,一个个为盖房而不安的灵魂才趋于稳定。

向家的盖房,入冬时施工,跨过了春节,直到来年的三月,枣树发了芽,花籽儿下了地,工程才接近尾声。同艾站在二门以内仰头看,她觉得这个内门门楼很眼熟。两扇黑漆街门两边起了两根半圆的磨砖对缝柱子,柱子顶着一个砖雕的花墙,花墙上雕着花草,又像牡丹,又像芍药。同艾叫过向文成问:“文成,怎么这个门楼这么眼熟呀,像在哪儿见过?”文成说:“保定,保定时兴这样的门楼。”同艾说:“敢情是学保定呀。”文成说:“也不是学,和保定比较咱又有改进。再说,这样式也并非完全中式,其中也有外国的成分。别小看这两根半圆形的柱子,这叫柱式。柱式就是来自希腊、罗马,和现今的意大利国。”

同艾一听向文成说希腊、罗马和意大利国,觉得儿子有几分见多识广,也有几分云山雾罩。心想,难道两根半圆柱子也能有这么多学问?她又问向文成说:“你说这柱子叫什么?”向文成说叫柱式。同艾又想,东西既是有名称,想必是真有其事,便不再多问。

为门楼的事,向桂和向文成倒有过争论。向桂主张门楼要沿袭传统;向文成说,都入民国了,也得照顾潮流。他坚持把门楼盖成柱式雕花的。最后向桂让了步。

向家在一片欢腾中迁进新居。

四月了,向家在新居里迎来了城里的四月二十八庙。今年的四月庙,仿佛专为向家的乔迁之喜祝贺一般,向家举家出动去赶庙。

每年的阴历四月二十八,是兆州县城的大庙会。庙会连续五天,不仅附近客商到兆州来赶庙,这庙会还惊动着千百里之外的南北客商。南方客商从湖广苏杭贩来干鲜、竹货、洋布和绸缎;北方客商也将杈、耙、扫帚、水缸、瓦盆摆上街头。戏班来了,河北梆子的梆子声能传出城外。马戏来了,有马戏也有大变活人。说书艺人搭起书棚,专说薛仁贵东征。卖药的立个大棚叫大兴棚,大兴棚更是招徕生意的好时候,大兴棚里摆个方桌,桌上立只火鸡又在吸引顾客。围观者看着火鸡脸色的变化听着卖药人吆喝着:“腰疼腿疼不算病,咳嗽喘管保险哪……”大兴棚里不仅有专治咳嗽喘的灵丹,最拿手的当是治腰腿疼的狗皮膏药。卖药人当场把一贴贴膏药用火烤软,将膏药贴在病人的腰腿上,病人被烫得龇着牙咧着嘴,坚强地忍受着膏药那火辣辣的温度。

这兆州的四月庙本是为火神而立,为了乞求火神不要在这时把火灾降临人间。因为这正是兆州的麦收时节,一把火就可能酿成大灾大难。离庙会不远真有座小庙叫火神庙,这火神庙虽小,这时香火却盛,小庙里的香火缭绕着从庙里飘出来,飘向当街。两排“叫街”的乞丐跪在庙门前叫喊,他们光着上身,用自己的鞋底把自己的胸膛拍得山响,红肿的胸脯真能招来进香施主的同情。有人把零钱扔在叫街的跟前,叫街的则更起劲地拍着胸膛等待下一位施主的接济。

卖汽水的打着小镲叫卖,摊上摆着玻璃杯子和玻璃瓶子,杯子里和瓶子里注满红水绿水。红水像坏女人的红脸蛋,绿水像染布用的鬼子绿。这汽水就是加进颜料的井水。卖汽水的从附近井里打水,蹲在桌子后面配制,现配现卖。阴历四月天已近盛夏,刚打上来的井水格外凉。孩子们捧着这冰凉花哨的井水喝,自觉就是汽水了。

饸饹是实惠的,卖饸饹的撑开一面白布大棚,棚里摆着白槎条桌条凳。棚的一厢盘着锅台,锅台上架起饸饹床。压饸饹的人趴在饸饹床上,双脚离地,使出平生之力,猴攀杠子似的把荞麦面饸饹压到锅里,以示这面和得硬邦、实着。锅里是滚开的羊汤,羊汤的鲜味儿在人们的头上飘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