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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家人赶庙吃饸饹似乎是一个传统的保留节目。从向喜算起,爷爷以鬯带他来吃过,后来他爹鹏举也带他来吃过。再后来向喜也常和向桂下饸饹棚。那时向喜领向桂坐在饸饹棚里,给向桂要一碗,也给自己要一碗。向桂吃完还要吃,向喜就说:“桂呀,明年吧,明年我再带你来。”向桂就不高兴地嫌向喜不让他吃饱,使性子闹气。再后来向喜当兵了,第一次探家就决意让向桂吃个饱。那年他尚是一个棚头,他带全家人来吃,向桂终于吃了个“撑饱”。向喜看着心满意足的向桂说:“我就知道早晚有个叫你吃饱的时候。”

今天,向桂却觉得赶庙吃饸饹已经和向家的身份不般配,他自作主张把全家赶庙的消息通知了润华泰绸缎庄的经理,让他到十字口义和楼订饭。润华泰是如今向家在县城经营的买卖之一。向家在县城还经营着粮栈和粪厂。

同艾知道了向桂让润华泰订饭就说,她觉得拉家带口的到十字口饭庄吃饭太招摇,不如还到大棚里去吃饸饹。向桂坚持一阵,还是听了同艾的。

向家赶庙套两辆车,同艾一人坐细车,其余家人坐一辆粗车。两辆车在柏林寺后面的东坑里止住,群山把牲口拴在车后尾上,让它们信马由缰地吃草,向家一家人便蹚起黄土逛庙。他们随着同艾走在人群里,同艾在那些南北货摊前停下研究一阵,只觉得庙上的货物都透着土气。末了她只买了几领凉席和几只芭蕉扇。

天近中午时,他们进了一个饸饹棚。饸饹棚掌柜的早就认识向家,连忙让散坐着的客人专给向家腾出一席之地,又额外沏上一壶茉莉花茶。掌柜的说他就知道向家人今天来赶庙,昨天专门杀了一只肥羊,鲜羊汤舍不得给别人用,单等向家人到来才往锅里续。同艾对掌柜的说:“算啦,掌柜的,你的话我当真就是了,快做生意吧,饸饹都煳锅了。”

掌柜的满脸是笑地走开去准备饸饹。一回身又捧过一个瓦盆给同艾看,再次强调了盆里是专为向家备下的好羊汤。同艾拿眼扫扫瓦盆,发现汤里飘着的油星儿倒不少,心想这也许是真事吧。她冲掌柜的点点头,掌柜的才得意地离去。

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已近夏至,麦子正上场,天气炎热。今天同艾穿一件夏布肥袖上衣,一条青布单裤,一双半大的漆皮鞋。这上衣和皮鞋是那年在汉口买下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同艾的衣着是有别于当地人的。同艾也尽量显出些身份,她想,这里的饸饹好吃是好吃,但吃时应该有几分矜持才是。她吃了两口,把筷子往碗上一搭说:“面牙碜。”向桂一听嫂子说饸饹牙碜,就要去喊掌柜的说事,同艾叫住他说:“别找他们了,一碗饸饹,也值当的。”她把筷子搭在碗上,开始看棚外的热闹。

向家别人没有声明这饸饹牙碜,向文成更不在意同艾的挑剔,他把碗吃得很干净。向文成吃饭一向不注意品尝,他认为吃饭就是为了吃饱。现在他更不用心同艾的问题,耳朵只留意着棚外的一种声音。那声音是锣鼓伴着的说唱,原来饸饹棚旁边有个拉洋片的。

拉洋片的锣鼓惊动了向家,拉洋片的说唱也提醒了向家。向文成首先放下饸饹碗,站起来对向桂说:“叔叔,旁边有故事。”向桂放下筷子仔细听听也站了起来,好像听出了什么。

向文成先出了饸饹棚去找拉洋片的,向桂和掌柜的算清账也跟出来。向家一行人走在后面。

洋片也叫西洋景,艺人把鸡窝似的一只大箱子架起来,箱子正面有几个窟窿安着放大镜供人往里看;箱子顶上是个木架子,悬着几片布画做招贴。画可以上来下去,艺人一面操作布画,一面用手牵动着安装起来的小鼓小锣,嘴里唱着编成的小调。看客们坐在一只条凳上,探头探脑地便看到大箱子里那一个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历史故事,时事新闻,道听途说,乃至神话鬼怪都变得活灵活现。有一出颇具时尚的洋片,画着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人的故事:有一个住店人在床上被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竟从床上滚到地上,鲜血淌在床上和地上。艺人拉着长声唱道:

哎——北京城有个打磨场呀,

打磨场里有旅馆呀,

哎——这就是北京打磨场旅馆杀了人哪,

你们(吔)就看上一(吔哩)看呀!

……

故事惊险,艺人唱时声调却从容不迫,强调着唱词中的虚字。看客们看着床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惊一乍地唏嘘着。

洋片上也有上海四马路开动着的电车,也有天津跑马场的赛马会。除了南北奇闻,还有妇女儿童不宜的片子。艺人们讲究演出道德,片子内容因人而异。女人们的发式模仿着上海滩最时髦的发式——飞机头。图画画得直白,唱词却含沙射影,借着各种谐音,叙述着男女之事。看客们面对镜中的故事,心里怦怦乱跳。向桂小时候就看过这片子,向桂小时候长得高,他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混在大人群里坐着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