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第4/7页)

泰来,一个失恋的男人,一个冥冥中的男人,一个在虚无的空间里和金嫣谈恋爱的男人,他哪里能够知道他已经又一次拥有了他的爱情呢?他姓徐。他叫徐泰来。金嫣的心苍茫起来了,空阔起来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鱼,满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鸟。泰来被大海和天空无情地淹没了,他在哪——里啊,在哪里?

金嫣决定留在上海。气息奄奄。像一个梦。她在泰来曾经工作过的推拿中心留下来了。金嫣是悲伤的,却一点也不绝望,这可是泰来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并不盲目。她了解盲人的世界,盲人的世界看起来很大,从实际的情况来说,很小,非常小。与此同时,盲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特征,恋旧。上海有泰来的旧相识,泰来总有一天会把他的电话打回到上海来的。金嫣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等,在小小的世界里守株待兔。又有谁能知道金嫣的心是怎么跳动的呢?金嫣是知道的。别人的心跳像兔子,她的心跳则像乌龟。乌龟一定能在一棵大树的底下等到一只属于它的兔子。金嫣坚信,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每一次心跳都是有价值的,她的心每跳动一次就会离她的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更近一点。金嫣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内部装满了泰来消逝的背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金嫣在恋爱,她的恋爱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一个人的恋爱才更像恋爱。亲爱的,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金嫣给了自己一个时间表,大致上说,一年。金嫣愿意等。时间这东西过起来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很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能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金嫣并没有等待一年。命运实在是不可捉摸的东西,金嫣在上海只等了五个月。五个月之后,金嫣听到了命运动人的笑声。那是一个夜晚,金嫣他们已经下了夜班了,几个“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里,胡乱地嗑瓜子,瓜子壳被他们吐得到处飞。大约在凌晨的一点多钟,他们扯来扯去的,怎么就扯到泰来的身上去了。一说起泰来大伙儿便沉默。这时候坐在门口的“野兔”却说话了,十分平静地说:“他现在挺好的。在南京呢。”

谈话的气氛寂静下来了。

“你说谁?你说谁挺好?”金嫣侧过脸问。

“野兔”“嗨”了一声,说:“一个活宝。你不认识的,徐泰来。”

金嫣控制住自己,声音却还是颤抖了,金嫣说:“你有他的手机号么?”

“有啊。”“野兔”说,“前天中午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金嫣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讲道理了。

“野兔”把一粒瓜子架在牙齿的中间,张着嘴,不说话了。金嫣的话问得实在没有来路。“野兔”想了想,说:“你不认识他的。”

金嫣说:“我认识他的。”

“野兔”说:“你怎么认识他的?”

金嫣想了想,说:“我欠他的。”

南京。南京啊南京。当金嫣还在大连的时候,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像一个谜底,隐藏在谜语的背后。而现在,南京哗啦一下,近了,就在上海的边沿。金嫣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害怕,是“近乡情更怯”的恐惧。可金嫣哪里还有时间害怕,她的心早已是一颗子弹,经过五个多月的瞄准,“啪”的一声,她扣动了扳机,她把她自己射出去了。也就是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当然,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汽车,第二天的下午三点二十七分,出租车稳稳当当地停泊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

金嫣推开“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款款走了进去。她要点钟。她点名要了徐泰来。前台小姐告诉她,徐大夫正在上钟,我给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给了前台小姐三个字:

“我等他。”

“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来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她哪里还在乎再等一会儿。以往的“等”是怎样的一种等,那是空等、痴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个人的恋爱,其实是煎熬。现在,不一样了。等的这一头和等的那一头都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她突然就爱上了现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并享受现在的“等”。金嫣说:“给我来杯水。”

在后来的日子里,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静与镇定。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与镇定呢?她是怎样做到的呢?太不同寻常了。金嫣惊诧于自己的心如止水。她就觉得她和泰来之间一定有上一辈子的前缘,经历了一个纷繁而又复杂的转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见了面。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