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第7/7页)

金嫣没有笑。金嫣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了。”这句话蛮了,沙复明还没有见过这样求职的。沙复明自己却笑起来,说:“这句话怎么讲呢?”

金嫣说:“我不是到你这儿打工的。要打工,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了。”

沙复明又笑,说:“那我们也不缺老板哪。”

金嫣说:“我只是喜欢你们的管理。我必须在这里看看。”这句话一样蛮,却漂亮了,正中了沙复明的下怀。像搓揉。沙复明的身子骨当即就松了下来。不笑了。开始咧嘴。咧过嘴,沙复明说:“——你是听谁说的?”

“在上海听说的。”这句话含糊得很,等于没说。它不涉及具体的“谁”,却把大上海推出来了。这等于说,沙复明的管理在大上海也都是人人皆知的。这句没用的话已不再是搓揉,而是点穴,直接就点中了沙复明的穴位。沙复明已不是一般的舒服,当然,越是舒服沙复明就越是不能龇牙咧嘴。沙复明在第一时间表达了一个成功者应有的谦虚与得体,淡淡地说:“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其实也一般。”

金嫣说:“我就想在这里学一学管理,将来有机会开一家自己的店。老板要是害怕,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万一我的店开在南京,我的店面一定离你十公里,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说是“报答”,这“报答”却充满了挑战的意味。沙复明不能不接招。人就是这样,你强在哪里,你的软肋就在哪里。沙复明又笑了,清了清嗓子,说:“都是盲人,不说这个。你挣就是我挣。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金嫣谢过了,后怕却上来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徐泰来始终都杳无音信,她一直坚守着一个人的恋爱,金嫣是一往无前的,却像走钢丝,大胆,镇定,有勇气,有耐心。现在,终于走到徐泰来的身边了。走钢丝的人说什么也不可以回头的,回头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每一步都暗含着掉下去的危险。金嫣突然就是一阵伤恸,有了难以自制的势头。好在金嫣没有哭,她体会到了爱情的艰苦卓绝,更体会到了爱情的荡气回肠。这才是爱情哪。金嫣一下子就爱上自己的爱情了。

但问题是,泰来还蒙在鼓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对金嫣来说,如何把一个人的恋爱转换成两个人的恋爱,这有点棘手了。有一点是很显然的,徐泰来还没有从第一次失败当中缓过劲来,就是缓过劲来了,那又怎么样?他哪里能知道金嫣的心思,退一步说,知道了,他又敢说什么?

金嫣不想拖。想过来想过去,金嫣决定,还是从语言上入手。南京虽然离苏北很近,但是,泰来口音上的特征还是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来了。他对他的口音太在意、太自卑了。如果不帮着泰来攻克语言上的障碍,交流将是一个永久的障碍。

机会还是来了。金嫣终于得到了一个和泰来独处的机会。就在休息区。金嫣是知道的,这样的机会不会保留太久,五分钟,两分钟,都是说不定的。

问题是泰来怕她。从“算命”的那一刻起,泰来就已经怕她了。这一点金嫣是知道的。金嫣没有一上来就和徐泰来聊天,假装着,掏出手机来了,往大连的老家打了一个电话,也没人接。金嫣就叹了一口气,合上手机的时候说话了。金嫣说:“泰来,你老家离南京不远的吧?”

“不远。”泰来说,“也就两三百里。”

“也就两三百里?”金嫣的口气不解了,“怎么会呢?”金嫣慢腾腾地说,“南京话这么难听,也就两三百里,你的家乡话怎么就这样的呢?你说话好听死了。真好听。”

这句话是一颗炸弹。是深水炸弹。它沿着泰来心海中的液体,摇摇晃晃,一个劲地下坠。泰来感觉到了它的沉坠,无能为力。突然,泰来听到了一声闷响。它炸开了。液体变成了巨大的水柱,飞腾了,沸腾了,丧心病狂地上涌,又丧心病狂地坠落。没有人能够描述他心中的惊涛与骇浪。金嫣直接就听到了徐泰来粗重的呼吸。

泰来傻乎乎地坐在那里。金嫣却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说:

“我就知道,喜欢听你说话的人多了,肯定不止我一个。”

这句话泄气了,含有不自量力的成分。是自艾。意味特别的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