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36页)
说话的是猪栏的饲养员,算是整个医院最扬名在外的人物。他曾经养过一口一千两百多斤重的肥猪,名字上过几家报纸。孩子们管他叫“猪倌儿”。
“快点吧,大姐,”中年妇女说,“头发长在你身上,你不告诉我,咋下剪子呢?”
“那就整个你这样的吧。”淑玉指了指她的齐耳短发。
年轻的胖女人插了一嘴:“这位婶子的头发剪短了一定好看。”
“你真想要剪个我这样的头?”中年女人问淑玉,“你的发髻就没有了。”
“没就没了吧。你看着剪就行了。”淑玉希望她把自己的头发剪短,这样她就用不着老往这里跑,浪费那么多钱。
中年女人松开了她的发髻,开始梳理她缠结的头发。梳第一下的时候,淑玉的头皮被抻得使她往后一仰,疼得直皱眉头,把嘴唇咂得吧唧吧唧响。过了一会儿头发理顺了,她也就习惯了。她不明白为啥理发员能够把剪刀耍得像通了电的小机器,咔哧咔哧咔哧,节奏分明。在屋子西边的角落里,一只断了尾巴的猫在睡觉,时常伸伸懒腰,猫耳朵一竖一竖地赶着苍蝇。淑玉感慨地看着放在猫头前面那个盛着高粱米粥的碗—城里人就是有钱,喂个猫也跟喂人一样。这屋里都是水泥地,哪儿来的耗子,干啥要养只猫呢?
中年女人给她削着发梢,一边问淑玉:“孔林对你好吗?”
“嗯哪。”
“你俩睡一个屋?”
“嗯哪。”
“咋个睡法儿?”
“俺不明白你是啥意思?”
“你和孔林是钻一个被窝?”理发员笑了,其他两个年轻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剪子和推子。
“不是。他睡他的床,俺睡俺的床。”
“知道不他要休了你?”
“嗯哪。”
“你想要离婚不?”
“俺不知道。”
“告诉你个法儿,等他晚上睡了,你就爬上他的床。”
“俺不。”
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淑玉看着他们,不明白在笑啥。
剪短了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她的脸恢复了鹅蛋形状,两道眉毛像弯弯的月牙儿。
墙上嵌着一个铜水箱,理发员用大铁壶往箱里倒了半箱热水,又加了点凉水。她把淑玉引到水池子边上,让她坐下,把她的头送到水箱边伸出来的一根胶皮管子下面。她给淑玉洗着头,又提起了刚才的话茬:“大姐啊,你别傻了。到了夜里你就去上他的床,你只要上去了,他就不会再打离婚了。”
“俺不。”
屋里的人又笑了。
“俺的眼睛呀!”淑玉叫起来,“胰子水刺挠眼睛。”
“别睁开,一会儿就洗完了。”中年女人把箱里剩下的水全放到她头上,然后用一条干毛巾擦干了她的眼睛和脸。干毛巾上散发出洁净的香味,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温暖。
“现在你眼睛咋样了?”
“没事儿了。”
淑玉又坐回到皮椅子上。中年女人把她的头发梳向一边,嘴里不住称赞“头发真好”。她还在淑玉的头发里洒了几滴花露水。
淑玉掏出了那一块钱,中年女人说:“不用,大姐。头一回理发是免费的,留着下次再给吧。”
淑玉谢过她,又把钱揣回口袋。中年妇女用梳子把淑玉的头发在耳朵后面拢成一个堆。“大姐,你剪了这个头,实在透着精神。你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剪别的发型了。”她闪到一边,举过来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你自己看看咋样?还满意吗?”
淑玉微笑着点点头。
淑玉又谢谢她,从椅子里站起来,颠着小脚走了出去。她在那张皮椅子里坐了半个钟头,屁股都有点坐疼了。
等淑玉走远了,理发店里的人开始议论她。他们都认为她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她身上的那件蓝黑色对襟褂子还斜钉了一排布扣,那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才穿的。她腿上裹的绑腿把她的裤子弄成上宽下细的马裤形状,所以那双小脚才格外引人注目。也许农村妇女就讲究这样的衣裳样式。把她的模样弄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劳动得太辛苦了,把自己的外表整得疲惫粗糙。他们注意到她手背上裂开的口子,黝黑的脸上散布着几块像癣一样的白斑。
他们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淑玉的婚姻上面。如果孔林抛弃了她,她自己怎么过日子啊?这个孔大夫可真够没良心的。政治部应该采取措施保护这个可怜的妇女,中止孔林和吴曼娜之间的不正常关系。现在是新社会了,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创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再说,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应该负起对家庭的责任,不能想干吗就干吗。家庭都解体了,社会上的秩序不就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