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老胡同1号(第6/7页)

在“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主旋律中,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变奏:收集纪念章、打鸡血、甩手疗法、养热带鱼……平安里丁字路口有个毛主席纪念章的集市,以物换物。我怀揣几枚纪念章,混在人群中,想换个碗口那么大的,但人家根本不屑一顾。父亲从派系斗争中急流勇退,开始攒半导体收音机。

当时主要燃料是蜂窝煤。原来由煤铺工人蹬平板三轮,挨家挨户送货上门,赶上“文革”,工人造反了,不再为资产阶级服务,一筐筐蜂窝煤就卸在楼门口,各家自己想办法。一筐蜂窝煤六七十斤,无壮劳力的人家傻了眼,那阵子招女婿,估摸先得过搬蜂窝煤这一关。

趁“文革”之乱,一家废品收购站连同各种破烂,悄么悄地侵占了大院东头的篮球场,后来证明是极有远见的:六十年代末的全民大迁徙带来无限商机。我和一凡去废品收购站,拦截顾客,筛选要当废纸卖掉的旧书;甚至用介绍信蒙混过关,直接钻进废纸堆里淘宝。

在全民大迁徙的同时,北京开始挖防空洞。大院又大兴土木。首先遭殃的是那些钻天杨。全部被砍倒运走,光秃秃一片。

三不老胡同1号楼去人空,门可罗雀。废品收购站也随之生意萧条,一度洪水般泛滥的破烂,变戏法般缩进几个箩筐中。

一九六九年春,我被分配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去河北蔚县开山放炮。一年多后,工地转移到北京房山的东方红炼油厂,每两周大休回家一次。

我家成了聚会的中心。拉上厚重的粗布窗帘,三五好友,读书、写作、饮酒、听音乐,当然还有爱情。我们的行踪,早在大楼居委会的监视中。一天夜里,一凡在家冲洗照片,红灯和放大机的闪光被当成特别信号,“小脚侦缉队”立即报告西城公安局,警察破门而入,一无所获,最后没收了一摞黑胶木的古典音乐唱片。

我们把男高音康健请到我家。他头大如斗,脸色红润,像一轮夜里的太阳,照亮坐满小屋的客人。他笑起来会震得玻璃哗哗响。待他高歌《伏尔加船夫曲》,满堂失色,据说三五里外都能听见那警世洪钟:“踏开世界的不平路……”

几年后,楼里的男孩女孩,插队的、兵团的、参军的、劳改的,各色人等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和济年也一同从沙河五七干校回到了北京,唯独珊珊没能回来……(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沙龙不得不转移阵地,我们用自制的假月票到荒郊野外聚会。

七十年代初,振开刚二十出头,已开始动笔写诗写小说。他常常请病假在家,把厨房作为书房,关起门埋头写作。有时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厨房里淡黄色灯光还亮着……(摘自父亲的笔记)

通过父亲,我结识了1号楼的冯亦代伯伯,再通过他结识了更多的书和人。我常到他家小坐。冯伯伯笑眯眯地握着烟斗,思路和烟缕一起上升。穿围裙戴套袖的冯妈妈,奔忙于炉灶与字典之间。她几乎失明,开门时从厚厚眼镜片上迷茫地看着我,然后手持放大镜,帮冯伯伯锁定某个词的含义。

一九七六年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我带来“四人帮”垮台的好消息,当时冯伯伯正在厨房用毛巾擦拭后背。于是他和历史一起转身。

一九七八年年底,我和朋友创办了《今天》杂志。部分装订工作是在我家进行的,一摞摞油印纸页从床铺到地上,散发着浓烈的油墨味。门庭若市,我手忙脚乱招呼客人,估摸居委会派出所也跟着加班加点。

一九八○年秋天我结了婚,搬出三不老胡同1号。

十一

二○○一年年底,一凡开车带我回三不老胡同1号。这梦魂萦绕的家,如今难以辨认:楼房低矮,窗户狭小,外墙刚粉刷过,仍难掩衰败之相。据说已到了建筑年限,是该拆掉的时候了。

我们拜访了老邻居们,首先是434庞家。邦本大哥开门迎候,他头发花白,挺拔如旧。邦选现在是一家投资公司董事长,衣着举止,都表明社会进步的大方向。大哥张罗着要搞一次聚会,把全楼的孩子都请来。我们家已租了出去,这正合我意,免得触动记忆中的角落。

与邻居们告辞,暮色四起。在原防空洞的位置,盖起标准化楼房。往前推三十年,那些杨树,正等着被砍伐的命运;往前推四十年,那些太湖石,正被吊进卡车,运往兴建中的军事博物馆;再往前推六百年,郑和凭栏眺望后花园的假山,暮色中掌灯,鸟归巢,万物归于沉寂。

三不老胡同1号院内

三不老胡同1号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