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姨(第2/3页)

七八年后,老天爷又跟她开了个玩笑。一九六六年夏,“文化大革命”爆发。钱阿姨起初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直到一个红八月的早上,她一跃而起,身穿土黄色军装(有别于正统国防绿),胸戴毛主席像章,腰扎皮带,风风火火,把家门摔得砰砰响。她处于半罢工状态。所谓半罢工,就是不再按点开饭,填饱自己肚子时顺便把我们捎上。那年钱阿姨四十三岁,或许是人生下滑前的最后挣扎,或许是改变命运的最后机会。

在滚滚洪流中,谁又能看见谁呢?每个人都被革命热情所蒙蔽。据我所知,钱阿姨那一阵忙着跳“忠字舞”,参加居委会的批斗会。她背语录有困难——不识字,扬州话拗口。那年头,我们也处于半疯状态,侧看半疯的钱阿姨倒是挺正常。

可没多久,钱阿姨急流勇退,脱下军装,翻出藏青小袄,像更换羽毛的鸟,准备过冬。到底有何难言之隐?不知道,但可以想象:当一个小人物冲向大时代,有多少伤害埋伏左右。

父亲的单位里贴出大字报,指名道姓,声称雇保姆是坚持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父母有些慌张,当晚与钱阿姨紧急商量,请她暂避,并承诺养老送终。

钱阿姨若无其事,早上照样用篦子梳头,盘好发髻。几天后,她为我们做好午饭,挎着包裹搬走了。最初还回来看看,久了,从我们的视野淡出。忽然传来她跟三轮车夫结婚的消息,在那处变不惊的年代,还是让我一惊。

一个星期天上午,我骑车沿西四北大街向南,终于找到门牌号码。那是个大杂院,拥挤嘈杂。有孩子引路,钱阿姨一掀门帘,探出头。小屋仅四五平方米,炕占去大半,新换的吊顶和窗户纸。钱阿姨把我让到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炕沿。我有些慌乱,说话磕磕巴巴的,终于问起她的婚事。

老头子上班去了,她说。表情木讷。

令人尴尬的沉默。钱阿姨沏茶倒水,还要给我做饭,我推说有事,匆匆告辞,转身消失在人流中。没几天,传来她离婚的消息,在家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据说离婚的理由很简单:钱阿姨嫌人家脏。

一九六九年年初,钱阿姨又搬回来了,主要是照看房子。人去楼空:母亲去河南信阳地区的干校,弟弟去中蒙边界的建设兵团,我去河北蔚县的建筑工地,随后妹妹跟着母亲去干校,父亲压轴,最后去湖北沙洋的干校。

弟弟去建设兵团那天,父亲到德内大街的集合点送行后回家,在楼门口撞见钱阿姨,她气急败坏地说:“要是保保(小名)找个蒙古女人回家,那可不得了。这事不能不管,你跟他说了没有?”“没跟他说这个。”父亲答道,“别追了,他已经走远了。”钱阿姨仰天长叹:“我的老天爷!”

一九七○年夏,我们工地从蔚县搬到北京远郊,每两周休一次,周六中午乘大轿车离开工地,周一早上集合返回。到了家,钱阿姨围着我团团转,嘘寒问暖,先下一大碗汤面,用酱油、醋和葱花做底料,加上一勺猪油,再煎俩荷包蛋放在上面。她心满意足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

她一下子老了,皱纹爬满脸颊额头,有照片为证。那是我拍的一张肖像照,为了办户口手续。要说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苦练了好几年,不过拍摄对象都是漂亮女孩。先把白床单搭在铁丝上做背景,再调节三盏大瓦数灯泡做光源,用三脚架支起捷克“爱好者”牌120双反照相机,用快门线控制,咔嚓,咔嚓——

我得承认,那的确是失败之作,正如钱阿姨的评价——像鬼一样。若追究原因:一、曝光过度;二、焦距过于清晰;三、未找到最佳拍摄角度。当然还有后期制作的问题。我去工地上班,把底片交给楼下的一凡,我们共用一台放大机。

一凡后来抱怨说,没辙,底片曝光过度,即使用四号相纸也是黑的。接着他犯了更大的错误,把十几张废照片随手扔进垃圾箱,不知被哪个坏孩子翻出来,贴满各个楼门口和楼道窗户上。钱阿姨就像通缉犯。这下把钱阿姨气疯了,到处追查,最后发现罪魁祸首是我。

钱阿姨在家闲着无事,心里不踏实,花了一百二十元给我买了块东风牌手表。就在这前后脚,我收到父亲的信。原来干校又传闲话——保姆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明证,而父亲正隔离审查,监督劳动,压力可想而知。尽管措辞婉转,钱阿姨一听就明戏,于是告老还乡。

我们最终未实现养老送终的承诺。

一九八二年春,作为世界语杂志《中国报道》的记者,为采写大运河的报道,我从北京出发,沿大运河南下,途经扬州。事先给钱阿姨的妹妹写信,通报我的行程。那天下午,去市政府采访后,我来到她妹妹家。钱阿姨显得焦躁,一见我,小眼睛眨巴眨巴,却没有泪水。从她妹妹语气声调中,能感到钱阿姨在家中毫无地位可言。我提议到她的住处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