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第2/3页)

这就是拳头中的真理。凭本能,我意识到在这丛林法则中,关键一条是寻找保护人。我们班有个同学叫李希禹,是校足球队前锋。他个儿矬且四肢短粗,其貌不扬,满脸横肉,眯缝眼儿好像总也睡不醒——静若睡狮,动则矫健凶猛,当地流氓都怕他三分。

不知怎么回事,一来二去,李希禹成了我的保护人。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权力关系,很难说清其中因果。或许大多数同学来自底层,而他父亲是高级工程师,与我有相似的家庭背景。他家离学校不远,独门独院,有一棵让人眼馋的大枣树。他居然有自己单独的卧室,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他在家似乎很正常很随和,像个很有教养的好孩子。

一个冬天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样,上课前一刻钟走进教室,几个同学正围着炉子烤火说笑。李希禹迎过来,递上一块据说抹了黄油的烤馒头。他的过分热情和怪笑引起我的警惕,我拒绝了。他生气说:“瞧不起我?你丫真不够哥儿们。”后来证实,那烤馒头上抹的是鼻涕。这件事深深伤害了我,让我意识到在这个世上,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叫尊严。我此后尽量躲着他,同时准备好任何血腥的报复。我一直处在他那半昏睡的眯缝眼的视线边缘,他似乎在掂量在犹豫……

我们班新来个日本归侨,叫赖德生,他有个哥哥赖文龙,高一年级。哥儿俩身高体健,先靠乒乓球拍横扫全校,又打破各项比赛纪录。由于在日本长大,他们毫无城府,对地下权力一无所知,可没人敢招惹他们。他们无形中拓展的权力真空,给我带来安全感。我们住得很近,过从甚密。

他们从日本带来最先进的技术,首先是半导体收音机,造型精巧,音质优美,尤其那些键盘旋钮,更像一个引爆现实的装置,让我有些敬畏。再就是那些日本画报上的美女,更让我浮想联翩:原来在我们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第一个班主任是李老师。他每天早上从我家楼下准时穿过,那橐橐的皮鞋声,从纷杂的脚步中脱颖而出,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他又瘦又高,肤色黧黑,一脸严肃,讲话时喉结翻滚;他身穿洗旧的蓝制服,领口总是扣得严严的,黑皮鞋擦得锃亮。由于经常伤风,他动不动从裤兜掏出大手帕,哧哧擤鼻子,或随地吐痰(但从不在教室)。要说他吐痰,那姿势优雅无比:扭头不弯腰,嘴歪眼向前——呸!

在枯燥的课文之间,他经常穿插些警世的小故事。有个败家子,平日爱吃肉包子,但总是把褶角咬下来扔掉,被隔壁老先生拾起收好。后家道中落,他一夜成了叫花子。有一天乞讨到邻居门下,老先生拿出个口袋给他,其中都是包子褶角,他边吃边感叹道,天下竟有如此美味。老先生说,这都是当年你扔的……说到此,李老师意味深长地提高调门,扫视全班。可惜那年头我们既无家可败,更无肉包子可吃。

由于常感冒,李老师在课堂上向我们郑重推荐“银翘解毒丸”:“知道什么是蜜制吗?就是用蜂蜜做的,而你们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什么是蜡丸?就是用蜡密封,怕走了味儿。才两毛钱一丸,不贵,再说那味道特别……”经他一说跟仙丹差不离,全班只有我信了。大约两个月后,我走进阴森森的中药铺,把凑足的钢镚儿递到高高的柜台上,得到一丸“仙丹”。我钻进小胡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剥开蜡壳,放嘴里一尝,苦得我差点儿呕吐出来……

上五年级,铸钟换成电铃,班主任也换成董静波老师。她齐脖根短发,戴眼镜,身穿两排扣的列宁女装,既文雅又干净利索。她总是笑眯眯的,至少对我如此,我的作文总是被当成范文,显然我是她的得意门生之一。我爱上语文课,文字比算术让我更有信心。由于练书法,我的钢笔字带有颜体的力道,也深得董老师的赏识,当着全班同学夸奖。我的天空豁然开朗明亮。多年后我在散文集《失败之书》的序言写道:“我小学写作文,常得到董静波老师的好评,并拿到班上宣读。记得当时我的心怦怦乱跳。那是一种公开发表的初级阶段,甚至可以说,董老师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与出版者……”

我在课堂上经常梦游,沉浸在虚构的世界中。董老师会用善意的方式唤醒我,比如,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把我引回到现实中来。“完全正确,赵振开。”她挥着教鞭说:“请同学们不要开小差。”

在海外漂泊多年,我通过母亲终于找到董老师,建立了通信联系。二○○一年冬,我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专程去看望董老师,她已满头银发,腿脚不便,终日卧床不起。她找出我和其他同学的毕业照,发现很难与现在的我重合。而她说话多少带河北口音,显然也与我的记忆有偏差。最后她喃喃说:“嗨,走吧,别在我这儿耽误太多工夫。”我想,她责怪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