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三中(第2/3页)

表舅常出现在我梦中,他在冰天雪地指挥千军万马的队伍。跟卢叔叔探听,避而不答,想必那是军事秘密。

一天晚上,卢叔叔终于给我讲了个故事。灯光下,他双眼色泽不同,那玻璃眼珠显得过于清澈明亮。“半夜,一只熊瞎子钻进农场库房,翻箱倒柜找食吃。哨兵发现后,我们把它团团围住,先鸣枪警告,它猛扑过来,可惜没击中那胸前白毛的要害部位,只好动用冲锋枪机关枪。它最后倒下了,身上共有三十九发子弹……”这故事让人多少有点儿失望,但在我讲给同学的版本中,表舅成了这场攻打熊瞎子战役的指挥员。

那年头,北京黑灯瞎火,肚里没食,早早回家歇着了。而卢叔叔却发现了北京的“上流生活”——戏剧舞台。他人生地不熟,没伴儿,总把我带上。我跟他看的话剧有《以革命的名义》、《带枪的人》和《伊索》等,印象最深的是“人艺”的《伊索》。

那是深秋的晚上,刚下过雨,一股落叶霉烂味。首都剧场位于王府井大街。玻璃窗高大明澈,如黄昏的晴空,楼梯上的观众,好像正前往另一个星球,其中有个瘦小的男孩,那是我,还有一个戴玻璃眼珠的叔叔。巨型吊灯明亮而柔和,让我有点儿晕眩。随低沉的钟声响起,灯光转暗,红色帷幕徐徐拉开,古罗马的圆柱和台阶出现在舞台上……

那夜我几乎彻夜未眠。此后着魔一般,我居然能把对白大段大段背下来,并模仿那夸张的舞台腔——伊索附体,我处于半疯癫状态,在同学中宣布:为了自由,宁死也不做考试的奴隶。在课堂上,老师问到水分子式,驴唇不对马嘴,我学伊索的口吻回答:“如果你能把河流和大海分开的话,我就把大海喝干,我的主人……”老师认定我神经出了毛病。

当年粮食定量有限,连请客吃饭都要自备粮票。由于没缴够粮票,父母与卢叔叔之间出现摩擦。我暗中站在他一边,道理很简单,是他把我带出北京幽暗的胡同,进入一个光明而虚幻的世界——那与现实无关的一切令我神往。

初中三年无比漫长,而考试有如一扇扇门,阻挡任何通向永恒的可能。我最恨考试,在我看来,那是人类最险恶的阴谋之一,让孩子过早体验人生之苦。

我在小学算术就差,上了中学数学课,才知此生苦海无边:除了切割整数,正负颠倒,进而用乘方开方肢解世界,非把人逼疯不可。我完全迷失在数学的世界中。如果说期末考试是最后审判,测验摸底就如同过堂大刑伺候。不过各有各的求生之道,期末考试前一天我连看两场电影,在黑暗中忘却一切。大概由于心理放松,考试成绩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除了数学,再就是俄文难。中苏反目成仇,大多数中学照样学俄文。首先难的是卷舌音,好在北方车把式的吆喝中也有,于是先学赶车再学俄文。在小纸条正反面分别写上中俄文单词,一大早到后海死记硬背。有的用谐音一辈子都忘不了:“星期六”(суббота)——“书包大”,“星期天”(воскресенье)——“袜子搁在鞋里面”,“回家”(домой)——“打毛衣”。到“文革”下一拨改学英文,没正经上课,用谐音只记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狼来了前面跑!”

作文课也越来越失去了吸引力,政治开始进入写作。在“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下,不仅要做好事,还得学雷锋叔叔那样写日记。

那天下午,我埋伏在厂桥路口,德内大街由此往北是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一辆满载货物的平板三轮车上坡,光着脊背的师傅奋力蹬车,我冲过去,从后面弓步助推,亦步亦趋,师傅往后瞥了一眼,点点头。我一直帮他推上坡顶。正赶上旁边是家小饭馆,我请师傅等等,冲进饭馆,用两毛钱买了四个火烧,塞进他手里,弄得人家瞠目结舌。

回家我把这段经历先写成日记,再抄在作文本上,第二天交给老师。语文课上,老师让我当着全班朗读。起初我还有点儿得意,越读越羞愧,竟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比做坏事被当场抓获还糟。此后,我再没写过日记。

初二下学期进入尾声,期末考试在即。教师食堂开小灶,而学生食堂大锅熬,好在学生食堂每周三换花样,总算有点儿盼头。一个周三中午,学生食堂供应菜包子外加蛋花汤,同学们排着队,喜气洋洋的。

我端着菜包子和蛋花汤回到教室,与同学们边吃边聊。突然在菜包子里咬到异物,吐出一看,竟是只死蟑螂。我拍案而起,在几个同学簇拥下冲向食堂。盛汤的大师傅正要收工,他含糊其辞,说这事得找食堂管理员。我像丹柯一样举着菜包子,率众包围了食堂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