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第8/10页)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骓,也被困垓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操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折,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蹿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的。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拳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的: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