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第9/10页)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得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翘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弁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惟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娆。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烦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