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43页)
张氏家族在海外华人中就显得很独特,他们没有一般华人的身份危机与文化焦虑,那些在美国加拿大英法德生活了好几代的华人都感到奇怪,张氏家族刚刚落脚异国他乡,就没有心理上的失落与焦虑。多少年后已经扎根海外的张氏后人反思这种现象时,把这一切归结到遥远故乡那个了不起的爷爷身上。爷爷击碎了所有的希望与梦想,他的子孙不管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直面惨淡的人生。相当长时间,这些异国他乡的张氏后人没有忧伤,没有回忆没有任何抱怨,欧美社会那种孤独与冷漠被他们视为理所当然。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不会住在唐人街,他们散落在当地土著的汪洋大海里,他们大多都娶了外国女子,他们一定在心里嘲笑渭河北岸,黄土高原那个顽固的老头子,家族的血液,被搅混了,一个又一个混血儿出现在张氏家族里,他们理所当然都有两个名字,中文名字和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诸如此类的洋文名字。这些土洋结合的孩子们从懂事那天起就对自己的中国血统充满欧美人种惯有的巨大的好奇心,刨根问底是免不了的,父亲对故乡的一切守口如瓶,但父亲不能没有自己的籍贯。父亲的这些混血儿女们费尽心机查询到许多中国陕西关中西部渭河北岸那个相当有名的周秦故地,那里有青铜器,有伟大的周秦王朝,当然还有跟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尽管这种血缘减少了一半,足够他们去想象了。
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海外的子女们没有人回去,离故乡太遥远了,不在美国加拿大就在欧洲,澳大利亚都没有,更不用说日本韩国了。当初就憋着一股气漂洋过海到天尽头,能到另外一个星球他们更乐意去。他们给故乡寄去一大笔钱和唁电,好多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对于老家的任何动静都用钱来说话,除了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人去世的消息还是让这些海外子女们沉默了大半天,他们躲开家人,悄悄啜泣。他们的外国伴侣也很少见他们这么伤心过,他们大理石般的坚硬冷峻峭拔太接近欧美风格了,可他们不是欧美文化的产物,他们是爷爷一手锤炼的,这个伟大的缔造者去世了。这些海外子女们通过刻苦学习掌握了技术,在社会上谋得了一席之地,赢得了所在国家的认同,融入了主流社会,华人洋人都很尊重他们,他们相当了不起了,老爷子去世意味着维系家族的根断了,或许连寄钱的机会都没有了,那一刻他们在世界各地自己的宅子里全都成了大理石雕像。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也停止了喧闹,悄悄地看着这个孤独悲伤的人。这种悲伤很短暂,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该干吗干吗,投入到工作中去,拼命工作努力工作,早就成工作狂啦。
不久,孩子们带回印刷精美的《中国国家地理》,里边有个专栏《无法消失的河流》,张氏家族有个后人竟然在沙漠里找到这么多消失的河流,断流,干枯,然后从另一处冒出来,这个张氏后人对这些河流情有独钟,河流消失的地方有时是沙浪,有时是草浪,有时是燃烧的空气,无法消失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河流到沙子里去了?流到草木里去?流到空气里去了?答案是肯定的,河流无法消失。这个张氏后人在大漠烈日下嚼草根就暗示了生命的生生不息。按陕西关中的习惯张子鱼应该叫这些移居海外的本家为二爸三爸或堂兄堂弟,这些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叔父和堂兄弟,尽管被大漠里的河流所震撼,甚至把这些无法消失的河流与爷爷联系在一起,他们还是没有认出这个专栏的作者就是张氏家族的后人。他们那些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混血子女更有洞察力,混血儿们从张子鱼的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头发认出这是他们自己人,是他们的叔父或兄弟。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都认出来了。父亲仔细观察半天,“张家人不会到不毛之地去的,大概是个老乡,一个地方的人长得很像。”就这么把张子鱼给切割出去了。但张子鱼拍摄的那些消失在沙漠里的河流最终成为他们回故乡祭奠爷爷的关键因素。
近乡情更怯,刚到村口这些海外游子就哭得一塌糊涂,等见到张子鱼那才叫欲哭无泪,那些洋媳妇洋娃娃不停地叫上帝上帝,而土著们喊出来的全是老天爷呀老天爷;那一天,爷爷成了上帝也成了老天爷。
国内各大中小城市的张氏后人不约而同全是独生子女,比国家统一要求早了整整一代人,独生子女大都是七○后八○后,这些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六十年代就很自觉地计划生育了,而且全是独生子女。不用说是对爷爷的挑战与反抗。爷爷当年就凭着子女众多,独断专行,这些受过教育,生活在城市的张氏后人马上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只生一个,独生子女,从种上切除了独断专行,他们甚至认为封建专制宗法社会就源自子女众多,滋生家长族长一直到皇帝,可以想象他们结扎输精管输卵管时有多么决绝有多么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