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9/43页)
他们回故乡的机会很多,热情中含着冷漠,大大小小的礼物之外,再用牛皮纸信封分装人民币,节日以外全是这种牛皮纸信封,绝不久待,常言道,客不走主不宁,他们是故乡的匆匆过客。老家的亲人早已习惯这种做派,一句话,爷爷锤炼出来的没有任何虚假温情的血缘关系,子女稀少是理所当然的。回到故乡他们也不走动,就待在宅子里,村里人大多只见他们两次,回来离开,都是静悄悄的,与他们城里人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奇怪的是他们都是城市的中上层,该有好房子的时候他们有好房子,该有电话家用电器的时候他们都有电话和家电,该有汽车的时候他们的车子让人眼馋,诸如工资津贴职称职务重点幼儿园重点中小学以及重点大学他们一样没落下。他们那种务实沉着冷静一板一眼让那些在城市生活了近百年的老户人家也自愧不如,他们一代就从农民变为地地道道的市民。有人甚至怀疑他们有犹太血统。据说北宋有犹太人移居中国开封府,陕西关中有没有犹太人行迹是个未知数。他们极为稀少的子女中竟然出现中国第一批丁克家庭,爷爷地下有知会从棺材里蹦出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他们自行了断,比古代自宫当太监的人还要难以让人接受。
他们得到爷爷去世的消息不能不回老家奔丧,一周年要回去的,二周年不怎么隆重,寄一笔钱就可以了。临近三周年的时候,他们该退休的退休该离休的离休,子女稀少但都人模狗样,备受尊重,怀旧心理突发。想想吧,三四十年前不就一农民吗?一旦沾上农字沾上泥土,对爷爷的怨恨顷刻变成无尽的怀念与眷恋。那段时间,他们频频召见儿孙,重述历史一样重新塑造老爷子的光辉形象。儿孙们面带嘲讽,他们就痛心疾首,有个坏小子竟然嘀咕:“我早就知道会绷不住的,举白旗就举白旗连床单都扯上啦。”儿孙们已经离故乡非常遥远了,父辈跟火箭推进器一样加注过多少高浓度燃料啊,打到太空了,收不回来啦。他们跟父辈参加三周年祭奠个个都像木头人,跟那些海外游子形成极大反差。首先,海外游子子女繁多,爷爷活着的话也九十多岁了,早都四世同堂了。移居海外的儿子辈孙子辈加起来不过四五个,可他们全都娶洋女人,一生就是四五个,六七个,跟葡萄石榴大枣花生一样一串一串的,从世界各地奔故乡而来。其次,这些混血儿的家园意识远比国内的兄弟姐妹们强烈,他们不住县城的宾馆,他们乐意住在村子里,农村每家每户空房子很多,很容易安置,一律外国做派都要付费的,村里人高兴坏了。第三,这些混血儿对故乡的一切都充满兴趣,闲不住,到处跑,渭北高原的小县城离山很近,还有罕见的深沟大壑,都是他们涉猎的目标,至于庄稼家禽家畜之类就更不用说了。更有趣的是干各种农活以及家务活。国内的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像古戏里的公子小姐。张子鱼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两期专栏图片与文字,国内的亲人们礼节性地询问一下,这些混血儿们刨根问底,约好要去艾比湖,要去大漠,他们带了杂志,还让张子鱼签名。张子鱼当了一回名人。村里人对这些混血儿印象特别好,农民说话实在,大家就说:一半血缘就像给庄稼给树剪枝杈,长得更快更结实。这是他们的父亲们当初始料未及的。
子女繁多的还有那个阔老板侄子,爷爷对亲侄子有再造之恩,亲侄子不能不来。亲侄子老板正妻加偏房有七八个,子女也是一大群,这些子女都是名校的尖子生,每年大小节日都要率太太及子女会聚老家祖宗灵前,汇报一年的成绩,老板高坐太师椅,一一评点,一一褒奖,正房妻子大太太负责发放奖金与奖品,大年三十是两口子最神气的时候,传统家族生活的复杂性与人情世故把子女们历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爷爷,无限敬仰伟大的祖先直到永远。那些上了大学的子女优秀得一塌糊涂。几年以后,他们到美国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留学,读到一位华人母亲写的《虎妈战歌》不禁哑然失笑,比起他们伟大的祖父,虎妈太小儿科啦。
那些进城打工的张氏后人比同村人走得都远,他们一出村子就直扑广州深圳,上海浦东刚有动静他们就出现在大上海。农民进城肯定要投亲访友,张氏后人只需亲人们扶一把,轻轻的一把,他们就自创生路,绝不拖泥带水,对任何人都不抱过多的希望和幻想。他们这种做派不但赢得亲友们的信任,同村乡党们的亲友也乐意帮他们而不愿帮自己人,这些自己人,沾上一点点亲戚关系就没完没了,就想当然地把乡村的家族结构硬往城里套。张氏后人天然地把再亲的亲人都从内心排除掉了,对工友对老板对合作伙伴更是如此,吃再大的苦吃再大的亏他们都埋在心里,并且视为理所当然。外地人常常怀疑他们的陕西人身份,他们确实来自陕西关中渭河北岸,地道的关中方言大概是全中国方言中最难学的。对那个铁石心肠的祖父他们既不感到亲近也不感到冷漠,有的只是一种敬畏。爷爷去世,他们纷纷赶回故乡,打墓拱墓,抬棺埋土起坟,尽心尽力,他们出的全是力。农村的青壮年越来越少,整个葬礼没有用一个外人,这是家族兴旺的一个标志。他们是最平稳淡定的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