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43页)

一家人互相搀扶到了墓地,已经无法哭号,木头人似的跪在爷爷坟前,烧纸上香都有气无力。爷爷的坟很小。爷爷生前立下遗嘱,坟高不过三尺,长不过一丈,碑高不过三尺,切记!切记!白纸黑字谁也不能违背。但还是有人哭喊道:“爷爷的坟咋这么小哇!”好像一声号角,大家纷纷扑向坟头。首先三尺高一丈长的坟只能容纳一个大人或两个小孩,碎爸一家老老小小十几口挤成一堆谁也上不去,一家人不至于撕打,很快有了秩序,先大人后小孩有点前仆后继的味道。

哭坟的心情不一样,小孩想法单纯,失去了爷爷就再也得不到老人家的呵护和压岁钱了。大人深谋远虑,爷爷积攒的财富从此不再增加,会一天天减少,坐吃山空。爷爷未卜先知,故意留下这么一道遗嘱,把坟修得小一点,预示着财富的减少,同样也预示着碎爸一家的生存危机,大人能不伤心吗?都不忍心看这么小个坟头,一个大人都能搂怀里,世界上哪有这么小的坟?

三周年时,海外游子以及城市里有文化的子孙们纷纷抬出托尔斯泰,据说老托尔斯泰的坟比爷爷的还小,林间一小土堆而已。那可是世界顶尖级大文豪,俄罗斯贵族呀!海外游子以及有文化的城里人还真体会到了这个陕西老汉的迷人之处,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抱住爷爷矮小坟头痛哭的大人们被生存危机压得喘不过气来,哭得就格外凄惨,真正的哀号啊!爷爷的众多子孙早就不依靠爷爷了,只有他们一家把爷爷当作唯一的依靠,死去的爷爷能成为永生永世的依靠吗?

最先想到这个问题的肯定是碎爸。碎爸是一家之长,更重要的是六十三岁的碎爸成熟了,有点晚,不是一般地晚,但成熟总比不成熟好,晚熟就更深沉更有力量。成熟于爷爷坟头的碎爸,哀号几声,拍打几下,抓两把坟头的新土,揉啊揉,搓啊搓,揉搓成粉末比面粉还要细腻的土末子,这个六十三岁的农民一下子灵光起来,他停止哀号,他抬起头,抬高一寸就看见了天空以及与天空相连的渭北高原和北方连绵起伏的群山,碎爸一下子洞察到古老的乡村哲学,无可以生有,小可以变大;这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三年前他的侄子张子鱼在阿拉套山下那个叫乌兰·哈茨儿的蒙古人那里就明白了,柔弱幼小的生命不可抑制地趋于强壮,尽管内涵各异,但变大变多是不言而喻的。

六十三岁的乡村哲学家从爷爷的坟头爬起来,腰杆也直了,从坟地所在坡头向东望去全是波涛起伏的深沟大壑,脚下踩的无疑也是山岳般的土梁,爷爷的坟就大起来了,修那么高干吗?高得过卯梁丘陵山岳吗?乡村哲学家掩藏住兴奋与喜悦,以轻淡的口气对子女们说:“先人的坟头高不高全凭后人出息,后人没出息,先人的坟高成喜马拉雅山也会塌到沟里,你们长点志气长点出息比啥都强。”

乡村哲学家很容易转化为乡村政治家,碎爸一下子老谋深算起来。子女们按照碎爸的吩咐分头行动,沿渭河两岸向东挺进。渭河由甘肃渭源县发源横贯陕甘两省直奔黄河,大西北的好风水也是沿渭河谷地由西往东铺展开来。碎爸的子女们出门打工笨手笨脚笨嘴笨舌,到了杨陵乾陵昭陵汉陵,全都变了,灵醒了,勤快了,应聘打工,很快成为最优秀的员工。另一路人马进寺庙道观,不是出家当和尚尼姑道士道姑,是取经学习。在帝王陵墓打工的张氏后人也不是光挣钱,取经学习才是目的。他们很快掌握了最完整的殡葬礼仪与祭祀细则,且运用娴熟,历代的朝廷祭祀礼仪与民间祭祀礼仪兼而有之,爷爷三周年时派上了大用场,所有人都听从碎爸子女的号令,古代朝廷礼部和现在外交部礼宾司才有这么规范的专业水平,碎爸的子女们让人刮目相看,碎爸子女们的门楼上堂而皇之写上了“耕读传家”。

碎爸的另一个壮举是种麦子。不是一般的麦子,是籽麦,就是种好几茬苜蓿把土地弄得很肥再种麦子。古代的皇帝和过去的老地主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麦子,那时候人们也有精力有耐心种这种麦子,相当古老的种植方式。

那天,碎爸带众子女离开坟地往回走,路过苜蓿地,碎爸让大家先走碎爸留在了苜蓿地。那块苜蓿地曾经是麦地,就是张子鱼当年给女同学编蚂蚱笼子女同学给他画肖像的麦地。一九九一年张子鱼大学毕业西上天山,爷爷就让碎爸把那块麦地全包下来。离村子最远的一块地,再上去就是坟地,没人稀罕那块地,碎爸很容易用一块好地换下那块坡地,碎爸是个孝子,老人说啥就是啥。老人说种苜蓿,五六亩大的一块坡地就全种上了苜蓿,全村的牲口都吃不完呀。开春的头茬苜蓿可以当菜吃,也是大家哄抢的目标。村里人抢,县城的公家人也嘴馋这些野味。苜蓿跟韭菜一样撅一茬长一茬,有一股野火烧不尽的劲头。夏天就很少有人光顾苜蓿地了,半人高的苜蓿紫红色的花,蝴蝶、蜜蜂、蜻蜓、野兔、黄鼠热闹非凡。长了枯,枯了长,苜蓿生命力极强,枯荣交替三四年了,爷爷都入土了,刚刚参悟出乡村哲学的碎爸在老人家安排的苜蓿地里抽了一支烟就一下子明白了老人家的心思,捶一下脑袋砸一下大腿抹一把滚烫的泪水,大步流星往回赶。打爷爷去世他就没迈过大步,都不知道咋走路了,绝对是那种小脚老太太似的颤巍巍的步子,或者日本女人穿和服时的碎步,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就相当滑稽。大步流星往回赶路的碎爸步子迈得太大太急,路上的熟人都开他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