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43页)

“老五,慢点、慢点,步子太大小心把裆扯了。”

碎爸指挥两个儿子,开上手扶拖拉机挂上铁铧忙了整整两天,长了三四年的半人高的苜蓿翻压在地里,整块地高了一截。又种一茬苜蓿,长半人高再翻压到地里。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翻压了两茬苜蓿的土地种上了麦子。渭北高原几十年都没长这种麦子了,黑森林一样让人叹为观止。到了五月,麦子发黄,麦穗摇晃,麦芒如同万道金光,人们再次发出惊叹:“这么威风,简直就是吕布手里的方天画戟。”

收获的几千斤麦子,颗颗都像石榴籽带点红。两个多月后就是爷爷三周年,就用这麦子待客。

该五婶大显身手了。碎爸的老婆嫁过来那天大家就新压(妈)新压(妈)叫了几十年,儿女都成家了,都抱孙子了,再叫新压(妈)不合适,还是叫五婶。五婶快六十了,年富力壮,首先联合张氏家族的妯娌们给年轻媳妇们长长见识。这些年轻媳妇个个伶牙俐齿,念过中学见过世面,懒得要命,花钱又不要命,吃面就是下挂条,顶多去压面铺压面,要吃她们的手擀面比登天还难。三四十岁的媳妇们勉强能擀面蒸馍。借红白喜事不调教调教还得了!接着五婶就自己擀一案面让这些碎妖精们看看。新打的籽麦面就擀开了。农村办事,锅灶支在院子里,五婶把案也支在院子里,五婶给碎妖精们做样板只能这么干,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圈,五婶就更神气了。五婶把面擀开擀到纸那么薄,又揉成团,再擀再揉,最后一遍擀开时面发青都成布了,哗往锅里丢一把,翻滚两次,捞出来用筷子一挑,面条晶光透亮,能看见对面的人影。碎妖精们排队参观,啧啧不断,五婶跟破天门阵的穆桂英一样微微一笑:“照这标准好好弄,弄成了,妖精就变成仙女了。”众人大笑,越笑越觉得这话在理。农村办事本来就是对下一代进行传统教育的好机会嘛,多少年了都是压面机压面,老手艺快失传了,五婶给全村的中老年妇女壮了胆出了气,看阿个碎妖精再敢胡骚情?正宗的岐山臊子面就这么擀面,摊鸡蛋饼,红萝卜豆腐木耳黄花菜用水煮熟,臊子肉选五花肉加醋与辣椒面文火烧到糨糊状,叫烂臊子。碎爸去年养两头本地的黑猪到今年整整一年多,家养黑猪膘厚至一拃,烂臊子就用这种猪肉。炝汤很关键,盐要在锅里炒炒,油加热后放入花椒和大把姜末,加本地产的线辣子面和臊子肉稍加点白糖,最后加开水,蒜苗用纳鞋底缝被子的大针划开切碎,撒在油汪汪的汤上。过去汤要回锅,现在都是一次性的。籽麦面粉蒸的都是开花馒头,像炸开的石榴。臊子面的酸辣香味笼罩了整个村庄。

叶海亚就问张子鱼:“以前回老家都没吃到这么好的面和馍馍。”张子鱼就告诉叶海亚这是关中古老的籽麦。

张子鱼就带叶海亚到刚刚收过麦子的地里。地已经翻过了,被苜蓿肥沃过的泥土黑油油散发出酒糟一样的气息。地头野草比人还高,再远就是灌木和杂树。牧场长大的叶海亚很容易在草丛里抓到一只绿中带红的蚂蚱,七八月的蚂蚱跟小肥牛似的,叶海亚捧在手上,笑眯眯地望着张子鱼:“要是夏天的话我就让你用麦秆编一个蚂蚱笼子。”张子鱼的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叶海亚根本就不理脸色大变的张子鱼,还把蚂蚱硬塞给张子鱼:“好好给我看着,别让它跑了。”

穿着金黄色蝙蝠衫和花裙子的叶海亚蝴蝶一样在草丛里窜来窜去撅一大把野燕麦,野燕麦半黄半绿,麦穗又稀又小,叶海亚连搓带捋整出一把麦秆往张子鱼面前一摊:“该知道做什么了吧!”蚂蚱回到叶海亚手里,叶海亚手捧蚂蚱在草丛里诱惑更多的蚂蚱,叶海亚自己也在叫,她发出的蚂蚱声很像,又有一只蚂蚱落网了,叶海亚喊了一声,去抓更多的蚂蚱。叶海亚的后脑勺都是眼睛,那双眼睛一刻也没放过张子鱼。张子鱼就在树下编蚂蚱笼子。还是当年的那棵刺槐树,比原来大了十几倍,跟一座山似的,树底下凉飕飕的,刚开始他手有点抖,更换几根燕麦秆就顺畅多了。叶海亚已经偷拍好几张照片了。蚂蚱笼子收口时张子鱼很自然地举起来,整个人也精神多了。举着相机的叶海亚也到了跟前,又是几下快门,叶海亚都叫起来了:“侧影太美了,能上《中国摄影》。”叶海亚声音小下来:“可惜我不会画画,画下来就更绝妙了。”张子鱼的泪就下来了,叶海亚的声音跟轻风一样如梦如幻:“一位美丽的少女在这里画过你,把你画得那么美,你本来就美,画面上的你简直是无与伦比。”张子鱼已经站不住了,扶着高大粗壮的刺槐树,哽咽着摇摇头,他不相信他那么美,十三四岁的乡村少年意识不到令人震撼的美。叶海亚的声音像波浪呼的一下冲上了岸,叶海亚到了张子鱼的跟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记住我是叶海亚,叶海亚里有海,没有泉水没有河流海就会干掉,你都流泪了这是你从心底里爱她的最好证明。”张子鱼吃惊地看着叶海亚,叶海亚也看着他:“眼泪就是泉水,蚂蚱和蚂蚱笼子就是爱的开始。”叶海亚照相的时候把两只蚂蚱装在蝙蝠衫里,两只蚂蚱连抓带挖半个胸脯都抓伤了叶海亚都没感觉,叶海亚把蚂蚱与爱连在一起时叶海亚就从胸口摸出这两只小家伙,把它们塞进笼子里,张子鱼看见叶海亚胸脯上的伤,叶海亚拨开张子鱼的手并把那手紧紧攥住叶海亚已经泣不成声:“爱不是罪过张子鱼。”叶海亚使劲地摇着张子鱼:“你真的爱过那个女孩,你在沙漠里都看见了河流是无法消失的,就是干枯它们也向着海子。”叶海亚扳着张子鱼的肩膀,泪流满面:“没有泉水没有河流大海也会干枯,海枯石烂就是世界末日你明白吗?你愿意让你的妻子叶海亚枯掉吗?”张子鱼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小,但很清晰,只三个字:“叶小兰。”那个在麦田里给少年张子鱼画画的女生叫叶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