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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的坟院到了。父亲在太爷的脚下跪了,明明和亮亮跟着跪了。太阳懒洋洋地照着。有风,父亲把上衣襟子揭起,在里面点了火,捧在手里。明明把一页黄表折成条状,接了火,再把纸钱点燃。亮亮急着点燃一根香去放炮,明明喊了一声亮亮,头还没有磕呢。可是亮亮不理他。而父亲也没有让亮亮回来磕头的意思,任由亮亮去放炮。在父亲和明明磕头的时候,亮亮把炮点响了。亮亮高兴得就像一个响了的炮。明明看了看父亲,父亲也很高兴。明明在想亮亮没有向太爷磕头,父亲怎么不呵责,反而如此开心?

到了爷爷的坟上,明明有一种到了家里的感觉,觉得亲切、温暖。明明差不多把盘子里的纸钱全拿出来。父亲看了明明一眼,分出三分之一,把其余的重新放进盘子里。明明觉得父亲拿了一个橡皮擦子在他心里擦了一下,把他本来的一些想法给更正了,他心里的某一处就留下了涂改的痕迹,让他不快。可是这一页很快就被亮亮的炮声翻过去了。

最后是大爷爷。明明就把所有的香表和纸钱拿出来。可父亲仍让留着点。明明问还留着干啥?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火。明明就只好留下一份。出了坟院,父亲并没有回家,而是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一程,明明终于明白,父亲是去乱人坟。父亲每年都要去乱人坟,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回来,母亲已经把西屋打扫干净了。父亲站在供桌前点香行礼。明明和亮亮跟在后面。大红纸三代(家神牌位)坐在桌子后边的正中央。前面的红木香炉里已经燃了木香,木香挑着米粒那么大的一星暗红,暗红上面浮着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的,宛若从天上挂下来的一条小溪。左右两边的红木香筒里插满了木香,像是两个黑喇叭花,又像是两支就要出发的队伍。香炉前面已经摆好了献饭。献饭当然是最好吃的东西做的,是明明和亮亮平时妄想不到的。但是现在明明和亮亮却一点没有生出馋来。献饭左前是一叠纸钱,右前是一个蜡台,上面已经插了蜂蜡。黄黄的蜂蜡顶着一朵狗尾巴花一样的火苗,让明明觉得爷爷如果不在那支香烟上,就在这烛火苗上。

点完香,明明和亮亮一齐找母亲要新衣服。穿戴一毕,两人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从东屋到西屋,从西屋到东屋地跑。天色暗了下来,院里像是泊着一层水。新衣服发出的光在院里留下一道道弧线,就像鱼从水里划过,明明能够听到鱼从水里划过时哗哗的响声。亮亮跟在明明身后跑着,有点莫名其妙。但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他想明明之所以要这么跑,肯定有他的道理。明明在西屋停下来。亮亮也在西屋停下来,影子一样。坐在炕头上抽烟的父亲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一脸的年。桌子上的蜂蜡轻轻地响着,像是谁在小声地咳嗽;炕头的炉火哗哗飚着,映红了父亲的脸膛……

那个美啊。

母亲喊明明端饭。明明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亮亮也噢地叫了一声,飞出屋去。母亲正把筷子伸到锅里往出捞长面。明明和亮亮的目光跟着母亲手里的筷子划出水面,上,上,上,然后落在碗里,前折一下,后折一下,再前折一下,最后停在鸡蛋臊子上面。明明问母亲,现在可以端了吗?母亲说先去泼散吧。明明这才看见母亲早已把散饭舀好了。明明飞到大门口把散饭泼出去。大概泼出去的散饭还没有落地,明明已经站到厨房地下。声音先进去:现在可以端了吧。母亲说先去献了。明明又端了一碗在供桌上献了。这才给父亲端去。父亲说等你娘来了一块吃。明明就到厨房里去叫母亲。母亲说我正忙呢,你们先吃吧。明明一把拽了母亲的后襟子,把母亲拽到西屋里。母亲说我刚才把些馍馍渣子吃了。父亲说年三十么,一块吃吧。父亲说这话时,明明端了一碗饭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接过,看了看,给父亲说,我给你拨一些吧,我吃不完这些。父亲说你就吃吧。明明和亮亮跟上说你就吃吧。说着,一人端起一碗长面,预备赛跑似的等父亲和母亲动筷子。

父亲和母亲刚把筷子插进碗里,明明和亮亮的第一口饭已经下肚。亮亮把第一口吃完,一边往嘴里喂饭,一边看了明明一眼。天哪,明明的第二口已经下肚,正在准备第三口了。明明的嘴真大啊,比牛还大。亮亮再看时,明明碗里已经只剩下些汤了。亮亮急得头上直冒汗。母亲看见明明碗里没了饭,就放下碗到厨房里给明明下饭。明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快了,红了脸说,娘你吃,我自己去下。母亲说你不会下,我去。不想第二碗明明却吃得非常非常慢,就像是丈量面的长度。等亮亮把第二碗吃完,明明还在一根一根往嘴里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