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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随天去

现在,我终于可以认定,事情恰恰是从那时开始的,尽管当时看来,那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一天晚饭后,母亲让父亲扫地,父亲说我没觉得地脏啊。母亲说真没觉得?父亲说真没觉得,大概是你的眼睛脏了。母亲说是吗,那你帮我打扫一下吧。说着,要把脸贴到父亲脸上。父亲一边躲开,一边说,都有股馊味了。母亲就去门背后拿了笤帚,往父亲手里递。父亲说,笤帚更脏,我不愿意与脏东西为伍。母亲就拧了父亲的耳朵,把笤帚塞到父亲手里,让父亲扫。父亲一边龇牙咧嘴地扫,一边念念有词:灵龟摆尾,扫其行迹,行迹虽扫,又落扫迹。一笤帚配一个短句,全然是小学生课诵时的那种调子,真能把人笑死。母亲说,我管你灵龟还是乌龟,只要你给我把地扫了就行。那是我第一次听他“灵龟摆尾”。后来的日子里,当母亲让父亲擦玻璃,让父亲洗锅,让父亲洗衣服,父亲同样会一边擦,一边洗,一边“灵龟摆尾”。

对于母亲来说,那是她最得意的一段时光。

我高三那年,一向被母亲称为“冷血动物”的父亲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脾气格外得好,好到母亲可以对他耳提面命,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就像一个几十年被关在黑暗中的人突然见到了阳光。那时,我压根就没有深想那段时间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唱诵的深意,只以为是他设法给大家找点乐子而已。直到事情发生,我才知一切都已经从那时开始了。

现在,当我终于能够接受这一事实,静下心来,坐在电脑前,准备为父亲,为母亲,也为所有关心父亲的人写点什么的时候,脑海中参差浮现出的一些片断,不知是他的“行迹”,还是“扫迹”。

印象中的父亲永远是一个坐姿。每天放学回来,老是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像是想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就那么坐着。一直那么坐着,直到暮色重重地落下来。直到母亲把饭做熟,直到我去喊他吃饭。以前,母亲回来,见父亲那样坐着,就会嚷,说,你出去看看,谁家的男人像你一样这样挺尸?你不会和面、蒸米,菜总会洗吧?你这样等着吃,和过去的地主又有什么区别?现在都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你还想当地主不成?出乎我们意外的是,父亲对母亲的话竟然没有丝毫反应,好像他压根就没有听见。有时,母亲会拿上一把菜,站在父亲面前,一边捡,一边骂。让母亲气的是父亲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一副神游八极志在千里的样子。母亲气极了,就会腾出捡菜的手,在父亲的耳朵上拧一下。可父亲还是没有反应,好像那个耳朵压根就不是他的,而是别人寄放在他头上的一个摆设。母亲无奈,只好留下一声比日子还长的叹息,到厨房里生火做饭。不一会儿,油盐酱醋的味道就飘散到阳台上来。我敢肯定,父亲的鼻孔里也一定充满了油盐酱醋的分子和原子,但是父亲仍然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母亲大概是想制裁一下父亲,一个周末,她让父亲做晚饭,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就把我带出去,在外面吃。吃完晚饭,我们又去串门子,直到十点才回家,你想父亲怎么着,他竟然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睡着了。母亲定定地看了一会父亲,绝望地摇了摇了头,然后端了碗出去买饭。

母亲给我说,自从她进郭家的门以来,父亲就没有洗过衣服。父亲宁可把衣服穿得油光发亮,把白衬衣穿黑,把黑衬衣穿白,但绝不动手洗。在这一点上,母亲倒是早早地就妥协了。我想这大概是母亲为她的名声着想的缘故。父亲是个作家,被几所大中专学校聘请为客座教授,常常在人面前露脸。如果穿着已经发黑的白衬衣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学生们肯定不会认为父亲是个懒惰的人,反而觉得这就是作家的风度,相反对母亲的印象就不大好。所以每每父亲穿着脏衣服往出走,母亲就抢上前把他的衣服扒掉,换上新的,还不忘给衣领上洒上香水。这时,父亲就会说,你就不怕出问题?母亲说,正吾所愿也,你今天挂一个回来,我明天就给你让位,让她侍候你,我实在受够了。就这样,父亲穿着母亲换的干净衣服,带着母亲洒的香水,无限风光地出入在一些大众场合。

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花书包。母亲问是什么。父亲说,六味地黄丸。我就知道老家又带东西来了。不知为何,父亲把老家带来的东西一律叫六味地黄丸。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花书包,一看,就皱了鼻子。父亲把一双眼皮直顶到额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把书包给父亲,说,快去扔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什么?扔了?一边把步子换成鸡步,身子夸张地前倾,一张长脸恐龙一样向母亲挺进。母亲一边像驱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着手,一边后撤。父亲却紧追不舍,请问谢海棠阁下,你姓什么?母亲见父亲态度生冷,大概是动真的了,就缄了口,到厨房去盛饭。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书包,原来里面是一塑料袋咸菜。塑料袋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地装过东西,都变成黑色的了。打开袋子,一种生萝卜和着塑料的味道扑鼻而来。父亲见我掩了鼻,就像文物贩子听到别人说他的文物是假的一样,从我手里把手提袋掠走,放在茶几上,掏出里面的塑料袋,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碟子,盛了一碟,就了饭吃,很可口的样子。刺鼻的生萝卜味弥漫开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可是电视上正演一休的故事,我只好强忍着,背过身子,边吃饭边看电视。谁想正到好处,电视却关了。回头,遥控器在父亲手中。父亲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恶作剧,又比恶作剧认真。过来,吃咸菜。父亲的目光像旧社会地主的手杖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下,又一下,最后落在咸菜上,像是一个汉奸。我说我不吃。父亲说,那就别想看电视。无奈,我只好拿出一种英雄气概,硬着头皮去吃。每次象征性地用筷头夹一小片,更多的时候只将筷子在碟子里晃一下。这自然无法逃脱父亲的火眼金睛。父亲索性将碟子里的菜一分为二,让我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再看电视。母亲见状,把菜碟子端走。不想父亲发火了。父亲说你什么意思?母亲说报纸上明明说吃腌咸菜容易得癌症。父亲说你老爹吃了一辈子腌咸菜,怎么没有得癌症?母亲说胡搅蛮缠,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还当作家呢。父亲说谁在胡搅蛮缠?父亲放下饭碗,到书房给我们拿来一本《奥秘》杂志,上面有篇文章《破烂王为何一生无疾》。父亲把杂志扔给母亲说,请学习一下,破烂王为什么一生无疾?他可是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平时吃的什么,吃的是垃圾堆里的西瓜皮,坏水果。母亲不屑一顾地说,那你怎么不去做破烂王,你为什么要考大学,要当作家,要过文明的生活?父亲说,考大学咋了,当作家咋了,考上大学当了作家就不能吃老家拿来的咸菜?母亲说吃饭吧,饭凉了。父亲说你不把咸菜还给我,我就绝食。母亲说,你已经绝过九十九次了,我还怕你再绝一百次。父亲就放下饭碗,做出一副坚决生气的样子,向书房走去。母亲见状,只好把咸菜还给他。父亲就又回来,极投入极夸张地嚼着咸菜。父亲每嚼一下,母亲的眉头就皱一下,等父亲把一碟咸菜干完,母亲的脸已经和咸菜里的萝卜条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