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点灯时分

六月在外边玩回来时,娘正端了爹的红泥小火炉往厨房里走。六月问娘把火炉端到厨房里干啥。娘说打个寒气。六月跟到厨房,五月姐在洗蒸笼,看见他从门里进来,说怎么不在别人家点完灯盏再回来?六月说你管不着。五月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着六月说,你说啥?六月说我又不是你女婿,管得宽。五月就做了一个扑的姿势,六月一闪躲到娘的身后。娘说别闹,快帮你姐洗笼。五月说才不让他帮呢。六月说谁爱帮啊,除非八抬大轿来抬。娘扑哧一声笑了,好大的架子啊,说着从灶膛夹了几块木炭到火炉,端到面案下。六月才看见深红色的杏木面案上卧着一大团荞面,胖娃娃一样,要多暄有多暄。就有一个懊悔从心里升起,天天盼着正月十五到来,不想真来了时,却给自己玩忘了。

给娘帮个忙行不行?六月说,当然行。那就去上房里给我们拿木凳。六月应声而去,不到一个呵欠的工夫,把三条木凳都扛来了。娘把木凳放在面案前,和姐围炉坐了。六月说我也要捏。娘说欢迎啊。五月说先把爪子洗净再说。六月就飞出去到上房里拿了一个脸盆来,从水缸舀了水洗手,然后擦都没有顾上擦就凑到面案前。只见那个大胖娃娃已经变成了几排小面仔,队伍一样整装待发。一个小面仔正跟了娘的双手在面案上刷刷刷地欢腾,一下,又一下,一个小茶碗一般的灯坯就脱胎了。这让六月暗暗叫绝,让人觉得娘的手已不再是手而是一个神奇的灯模。五月学着娘的样子捏,已经有些捏家的味道了,但和娘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不是面跟在手上,而是手跟在面上;声音也是瓷瓷的,就像一个还没有熟好的杏子,有点涩,而娘的已经熟透了。六月想,这个“透”,也许就是娘和姐的区别。

看着娘和姐捏了几个之后,六月也拿了一小团面学着捏,当一团面在他的手中渐渐变成一个灯坯时,六月体会到了一种创造的美好。六月突然想,为啥单单要在今天才捏灯盏呢?如果天天捏该多好啊。正要问娘时,娘却让他算算一共需要捏多少。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把眼珠子当算盘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又一转,说,三十。娘说那就三十六。六月问娘为啥三十六。娘说到时你就知道了。六月说你就现在说嘛,把人牙都等长了。娘说你猜呢?六月说莫不是给我姐夫的?五月一下子羞红了脸,说娘你管管你家儿子。娘开心地笑着说,那你得先给你姐找一个啊。娘!五月有点生气了。六月说你不是已经给地生答应了嘛——哎哟。六月的腿梁上挨了一脚。六月龇了一下牙,做出甘愿承受的样子说,得罪了本大人,到时不下马,看你怎么办?娘笑着说,那还真不好办,所以五月你要早早地巴结着点六月。娘!五月的两个脸蛋红得要破。娘装作没听见,接着说,得成姐出嫁时,得成不知哪一根筋抽了,还真骑在马上不下来,大小总管轮流下话,他就是不下马,可把新女婿整了个够。六月听着,脸上就浮上一层水彩,那是一个娘家兄弟的威风。偷偷地瞥姐,姐虽然面子上生着气,但目光已经全是巴结了。谁想五月突然换了轻松的口气说,假如我不嫁人呢?六月心里一惊,那倒真没地方制她了,就在这时,另一个喜悦却浮上心头,不嫁人当然好啊,这不是本大人一直盼望的吗?

不一会儿,面案上就蹲满了憨憨的主灯坯。主灯每个人的都一样,六月感兴趣的是副灯,因为副灯是生肖,生肖多有趣。在六月早就开始了的倒计数声中,第三十六个主灯在姐的手里完成了。

接着捏副灯。六月属蛇,娘就捏一个蛇;五月属兔,姐就捏一个兔;爹属虎,娘就捏一个虎;娘属鸡,姐就捏一个鸡;过世的爷爷属牛,娘就捏一个牛;奶奶属羊,姐就捏一个羊。娘给六月捏完蛇,六月让娘给他再捏一个。娘说不行的,一个人只能两盏灯。六月问为啥只能两盏灯。娘说你奶奶说每个人一辈子一直有两盏灯跟着,一盏人人都一样,一盏不一样,所以要捏两盏灯。六月愣了一下,说我咋看不见?娘说所以才点明心灯。六月问啥叫明心灯。娘说我们捏的就是明心灯。六月说明心灯一点就能看见那两盏灯了?娘说对,只要你心诚。六月就抬头看窗外,催促太阳动作快一点,早点回家歇着去。

捏奶奶的时,娘问六月,知道人是咋来的吗?六月说当然是娘生的。娘说是娘生的没错,我是说最早的呢?六月说最早的也是娘生的啊。娘说既然是最早,哪里来的娘呢?六月就停下手中的活,不解地看着娘。五月说我知道了,娘是说生最早的那个娘的娘是咋来的。娘欣赏地看了一眼五月,说对,你奶奶说最早的那个人既不是娘生的,也不是爹养的,而是老天爷捏的,就像我们这样捏灯盏一样,然后噗地吹了一口气,那个小人儿就像雪花一样飘到人间来;常言说,人活一口气,就是这么来的;你看人一刻也不能不喘气儿,对不对?六月说如果不喘气呢?五月就咳咳咳地笑,这还要问,不喘气不就死了。六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大问题,有点担心起来,假如某一天这气跑掉呢,就像娘正蒸馒头,蒸得气腾腾的,他忍不住把锅盖一揭;就像他正睡觉,睡得热腾腾的,姐突然把被子一揭。一想到睡觉,六月更加紧张起来,这人睡着之后怎么能够保证那气不跑掉呢?娘说这你不用担心,假如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对世道有用的人,老天爷就不会收去那口气,假如你是一个坏人,一个对世道无用的人,老天爷就让阎罗王派黑白无常来收气了。六月说是不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没有去问爹,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黑,一个白,提着一个气篮子,走村串户地收气。那些做了好事的人家把大门敞开着,他们只是探头看看就过去了;做了坏事的人家尽管大门紧关着,他们却嗖地一下穿墙而过,只见他们按住坏人的脑袋,把气冒呲地一拧,只听倏地一声,那人就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