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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看见,姐姐已经把第二轮油添满。按照爹的说法,第一轮油是添给神的,第二轮是自己的。爹还说今晚的灯要自己守着自己的,不能说话,不能走动,不能对着灯哈气,不能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六月问能想发财吗?爹说不能。六月问能想当官吗?爹说不能。六月说那总该想个啥?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最后看谁的灯胎最大。

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怎么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姐,姐的目光纯粹蝴蝶一样坐在灯花上。六月突然觉得有些恐慌,又想刚才爹说只是守着灯花看,看那灯胎是怎样一点点结起来的,就又回到灯花上。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他仿佛能够感觉得到,那灯花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心,心里有一个灯胎,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变大,从一个芝麻那样的黑孩儿,变成一个豆大的黑孩儿,在灯花里伸胳膊展腿儿。六月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看进去”的美好,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守住”的美妙。

突然,六月意识到灯碗里的油快要着完了。六月看爹。爹老僧入定一般。看娘,娘也老尼入定一般。看姐,姐正看他。姐用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她面前的灯眼里。没油了,怎么办?六月用目光让姐给爹说,姐用目光让六月给爹说。就在他们的目光争执之间,灯花迅速地下移,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扑向泉水。六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兀自离开板凳,迅速到炕台上拿油碗。不想还是被爹逮住了。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再多的油都是要着完的。六月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灭的灯。六月更加斩钉截铁地说,见死不救非君子!爹说天下没有不死的东西。六月说天就不死,月亮就不死。爹说我说的是天下。眼看灯要灭了,六月急得哭起来。六月想这月神也不管灯一下,刚才灯也给你献了,头也给你磕了,你怎么就见死不救呢?六月急得跺起脚来了。娘说话了,让他们再添一次吧。爹说就这些油了吧?还有一个二十三呢。娘说二十三再说吧。爹看了看娘,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六月嗨地一声笑出声来,没有顾上擦去鼻涕眼泪,抢救伤员似的盛了一勺先倒在自己的灯眼里,又盛了一勺倒在姐姐的灯眼里。只见那奄奄一息的灯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舒,一伸,开始往灯捻上爬。六月感激地看了一眼娘,要给她的灯里添油,被娘制止了。六月有点不想给爹添,但看那灯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就拿出一股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过去添,还是被爹制止了。娘说我们想早点凉冰了打牙祭呢,快守着你们的灯吧。六月就无限怜惜地看了看爹和娘的灯,收了油碗。

两个灯活了过来,两个灯正在咽气。六月突然发现,姐姐的身子一拱一拱,原来她在哭。随着姐姐一个激灵,爹和娘的灯挣扎了一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嫦娥的彩带就从天上掉下来了,那是五月和六月的眼泪。娘说,两个瓜蛋,忘了守灯时是不能不开心的?二人就刷地一下止了哭声,泪汪汪地看了娘一眼,继续守灯。

不多时,六月的灯胎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六月奇怪,怎么这么面熟呢?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六月已年近不惑,他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吉祥如意

五月是被香醒来的。娘一把揭过捂在炕角瓦盆上的草锅盖,一股香气就向五月的鼻子里钻去。五月就醒了。五月一醒,六月也就醒了。五月和六月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甜醅子。娘的左手里是一个蓝花瓷碗,右手里是一把木锅铲。娘说,你看今年这甜醅发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样。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用目光传递着这一喜讯。五月把舌头伸给娘,说,让我尝一下,看是真发还是假发。娘说,还没供呢,端午吃东西可是要供的。五月和六月就呼地一下子从被筒里翻出来。

到院里,天还没有大亮。爹正在往上房门框上插柳枝。五月和六月就后悔自己起得迟了。出大门一看,家家的大门上都插上了柳枝,让人觉得整个巷子是活的。五月和六月跑到巷道尽头,又飞快地跑回。长长的巷道里,散发着柳枝的清香味,还散发着一种让他们说不清的东西。雾很大,站在巷子的这头,可以勉强看到那头。但正是这种效果,让五月和六月觉得这端午有了神秘的味道。来回跑的时候,六月觉得有无数的秘密和自己擦肩而过,嚓嚓响。等他们停下来,他又分明看到那秘密就在交错的柳枝间大摇大摆。再次跑到巷道的尽头时,六月问,姐你觉到啥了吗?五月说,觉到啥?六月说,说不明白,但我觉到了。五月说,你是说雾?六月失望地摇了摇头,觉得姐姐和他感觉到的东西离得太远了。五月说,那就是柳枝嘛,再能有啥?六月还是摇了摇头。突然,五月说,我知道了,你是说美?这次轮到六月吃惊了,他没有想到姐姐说出了这么一个词,平时常挂在嘴上,但姐把它配在这个用场上时还是让他很意外,又十分的佩服。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呢?随之,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想到这个词是对的,因为它不能完全代表他感觉到的东西。或者说,这美,只是他感觉到的东西中的一小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