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通地坑(第3/7页)

正在向休息的人们通知明天放假的张不三被宋进城拽到坑沿上,还没站稳,就让人用麻绳拦腰缠了一圈。几分钟后,张不三的双腿重重地插进了水中,水浪四溅,稀哩哗啦的。那水已经回旋着没过了膝盖,更可怕的是坑壁四周冲涮出了几个洞穴。失去了支撑的坑壁随时都有可能崩塌。而石满堂却得意地望着张不三,为自己能够镇守坑底,没让大家逃向地面而自豪呢。

“真的不要命了?”

石满堂没听准张不三的口气,嘿嘿一笑:“能捧到金疙瘩,死也值。”

“掌柜的,命是盐换的,一人只有一条,死不起哟!”

张不三扫一眼满脸凄哀的王仁厚,冲石满堂吼一声:“快上!”说着,他解开了自己身上那根麻绳。

八九个人忽地围过去,你抢我夺地挤成一堆。石满堂上前,死命地拽过绳子来:

“谁也不准上!掌柜的,轿到门前马撒尿,你不能惯坏了他们。”

张不三伸手夺绳子,却被石满堂一把推到坑壁上。哗啦哗啦,浸湿的泥土朝坑水落去。涡流湍急,旋出一只只滚动不已的深陷的眼睛来。波纹鼓荡着,急促地拍向四周。张不三感到水面在倾斜,通地坑在倾斜,整个地球都在倾斜。

“满堂,听我的,金子要人挖,人死了,啥都完了。”

这请求出自张不三的口是从来没有过的。石满堂愣了。王仁厚扑过去,将麻绳三下两下拴在自己身上,朝上面猛叫:“拉!快拉!”

半个钟头过去了,坑内积水越来越多,大块大块的泥土滑下来,砸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激响。冲涮出的洞穴如同地狱之门,威赫赫、阴森森地洞开着。别的人都已被吊了上去,坑底只剩下张不三和石满堂。

“满堂!谁先上?”

张不三拽过绳子来就往自己身上缠:“挖金子没有我不成……”

“没有我也不成!”石满堂大吼,却没有抢绳子。

“你万一出了事……”

“少给我念咒,上!”

石满堂狠推他一把。张不三朝下拉拉绳子,便倏地被拽离了水面。石满堂翘起下巴朝上看,忽又勾下头去。晦黯的坑底寒气扑来荡去,浸湿的土石又一次落下,水浪使劲推搡着他,像是魔鬼要将他押送阎王殿似的。积水已经没过腰际了。随着一个冷战,他双手捂脸,颓然歪倒在水中,头迅速被淹没。他咕了几口水又挣扎着站起,觉得自己该死了。

石满堂没有死。但当他被吊出地面抬进石窑时,那张脸苍白得比死人的还要难看。他眼闭着,喜怒哀乐全部逸去。好一会儿,那双眼才渗漏出两股绝望的白光,在张不三身上滞留不去,僵硬的嘴巴也慢慢张开了:

“看不得,看不得……鬼!我看见鬼了。红的黑的绿的白的,在坑底水洞里……”

张不三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见窑内没有别人,厉声道:“不准胡说!”

“掌柜的,我一个大男人,哄你做啥?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张不三来到窑外时,人们大多瘫坐在地,叹的叹,喘的喘,好像挖金疙瘩的事儿已经由地下水宣布结束。人们的精神溃败起来如山倒,刹那间就变得不可收拾,恼怒得张不三恨不得一口气将他们吹起来,吹出一个龙腾虎跃的场面。他双手叉腰,拿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气派:

“挖金子就像种庄稼,只愁不种,不愁不长。”

一声粗闷的唉叹打断了他的话。他在人堆里搜寻,却见宋进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治不住水,好话说上一万遍也是多余的,话不饱肚不解渴,更不能拿它挖土铲石。”

张不三气得瞪凸了眼睛,攥起拳头吼道:“过来!”

大概宋进城是愿意挨打的,居然稳稳当当走了过去。

“你说我的话是多余的?你盼大家散伙?”

“要是用胶泥也堵不住水,不散还有啥办法哩!”

“胶泥?”张不三愣了,明白对方又在卖弄聪明,抡起胳膊,一拳打出了宋进城的几声尖叫。但在心里他是很感激宋进城的。

胶泥有黑白两种,黑胶泥是湿胶,白胶泥是干胶。一黑一白分别堆积在积灵河床里和河岸上。显然这是被河水从积灵山深处冲下来的,年经日久,越积越厚。淘金汉们虽然早就理解了它的用途,比如盘锅垒灶,比如在淘洗砂金的水坑里固定龙骨金床,但谁也不清楚它为什么会和水泥具有同样的性质。

围子人开着拖拉机将胶泥运来了,再用灌木韧条捆扎成许多胶泥块,塞进坑底的洞穴,既能够支撑坑壁,又可以挡住流动的泥沙。这工作是当过几天泥瓦匠的宋进城带人完成的。危险越大,张不三就越觉得自己有保全性命的必要。不到撬开青石见真金的最后一刻,他不想冒死亡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