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荒雪(第5/8页)
石满堂的尸体正在被大雪掩埋,已经形成雪丘的地方烙印着散乱的足迹。足迹朝哪里延伸?人们询问地盯着谷仓哥哥。谷仓哥哥默默扭转身子,仰望西坡上的石窑。他不好意思再要求大家跟着自己,却又想让他们跟来。他必须去石窑里看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因为他实在怀疑驴妹子会撇下她兀自离开古金场。她没在土坯房里等他,那就有可能来找他。
伙计们明白了自己的金掌柜想去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跟着他。用不着互相提醒,大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隆起的雪梁和没膝的积雪像没有尽头的海洋阻拦着他们,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留在古金场,在雪海雪浪来不及淹没他们之前,躲进石窑,像虫群集体冬眠那样龟缩着苟延残喘。
他们吱嘎吱嘎地迈动了脚步。谷仓哥哥感激地望望他们,急切地朝上走去。
驴妹子凝视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动眼光。她的舌头已经能够活动了,只要她颤动嘴皮叫一声,纯净的荒风就会把它当做救命的呼唤送入谷仓人的耳朵。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之所以望着他,也许仅仅是为了最后的送别。她的明眸里漾满绝望和悲哀,发现那个善解人意的俊气的谷仓哥哥已经走出她的心灵,走得很快很远,远得也许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又开始爬行,双肘蹭着积雪,下巴使劲朝前够着,仿佛一个受伤的动物在逃避猎手的追捕。她朝来的方向爬去,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黄金台。深深的雪沟拖在她身后,越来越长了。
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她还在想,思虑绵长得如同人类幻想黄金的历史。
一心想复仇的英雄的围子人这时依然暴露在风中雪中。当数万黄金狂一堆一堆地撤离古金场,用逃生的疯狂朝唐古特大峡奔腾而去时,张不三却带着他的人在四处乱窜着寻找谷仓人。他们去了积灵川,去了唐古特大峡口,又回到桦树林的边缘。突然,一切都沉寂了,茫茫荒原上刹那间消逝了人迹兽踪,黄金台已变作白色海洋中的一叠雪浪。纯净的雪浪毫无杂色混染,血腥的气息和残杀的痕迹荡然无存。围子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爷把整个世界都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张不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了,身后的伙计们也都围过来。他阴冷地扫视他们,也就等于摆明了所有事实:他们已经被一种无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绑缚在雪野里了。唐古特大雪灾,早已有过人死兽亡鸟飞绝的记录,如果他们被饿死或者冻死,也不过是这历史记录中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
“掌柜的,你说这谷仓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问。
“喂狗了!”
人们从张不三的口气中听出他已经愤怒到极点,没敢再说什么。这时宋进城喊起来:
“看,人,是谷仓人。”
有几个人攥紧手中的工具,朝黄金台走去。张不三没有动。那几个人回头看看。
“别去了!”他吼起来,鼻翼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抬头望着倏然变得低矮了的黄金台,内心空落落、凉飕飕的,有了一阵空前沉重的悲哀。他恍然觉得在这茫茫无际的唐古特大雪灾中,人与人的厮斗简直就是蚂蚁斗蚂蚁,可怜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盖超然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连一声遗憾的叹息也没有。赶快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着,一把拽住一直紧靠在身边随时准备出谋划策的宋进城。
“快!”他吞咽着风雪大声道。
“登上黄金台?”
“不!赶快走出去!”
宋进城使劲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走。”
宋进城望望周围一大片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我说,我们还不如进石窑。”
“谷仓人早占了。”
“黄金台东边的石窑,是空的。”
张不三苦笑着还想说什么,一股雪粉扑来,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连忙扭过脸去,就听顺风刮来一声焦急的喊叫:
“掌柜的,我们等死么?”
“走!还站着干啥?快走!”可张不三是逆着风的,除了宋进城,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冲上去,抄他们谷仓人的老窝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谁想死在这里呢?”张不三知道自己说话别人听不见,举起胳膊胡乱挥动着。宋进城急得大叫:
“要回去我们就得死在半路上!”
张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抬起脚,又插向疏松的积雪,没走几步,就觉得大地死死拽扽着他,这拽扽是人体无法摆脱的。但他没有停下,因为身后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牵引才能够匍匐行进。雪染天际,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干净得让人失望,让人精神顷刻崩溃。不一会,张不三就发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远方,积灵河冰封雪盖的地方,那些以宋进城为首的掉队的伙计们已不再走动了。他用手不住地拨开那道就拉在他鼻尖上的雾帘,眯眼瞅了半晌,便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仿佛他要用这种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又像是他对可爱的黄金台的最后一声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