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荒雪(第6/8页)

“你们回去吧!”他凄哀地说,“听宋进城的,没错。唐古特大峡,过不去了。”

他身边,那几个早已失去了前进的信心却仍然盲目信赖着他的人惊呆了,插进没膝深的积雪中的双腿不住打颤,僵硬的舌头已不能灵活转动,和雪色趋于一致的淡漠的眼光传递着忧惧的信息。

“我走了,反正是一死,但我不能死在谷仓人手里。”张不三一脚比一脚深地迈动了步子。

那几个人望着他,一直到雾岚掩埋了张不三也掩埋了他们的希望之后,才一个拖着一个,沿着自己的足迹,摇摇晃晃朝那一伙更无能更处在绝望边缘的人群汇去。他们看到,白色的地平线上,一只红狐一掠而过,留下一道霓虹似的弧线,随雪雾飘摇,久久不肯逝去。

大约三个小时后,张不三来到了积灵川。那几排石头房子带着宽大结实的帽子凌然不动。石头房子的主人,那些名义上来古金场维护根本不存在的秩序的人,那些经营食品百货的人,都已经离开这里,也许死了,也许仍然行进在逃离古金场的路上,而在杉木林这边,所有土坯房都已经被积雪压塌,女人们走了,破碎的墙垣,破碎的门窗,破碎的房梁房顶,把本来应该平铺在地上的雪被弄得凸起凹下、疙里疙瘩的。驴妹子的土坯房坍塌的尤其彻底,所有的东西都趴着,甚至连土坑锅台也给砸扁砸歪了。饥寒交迫的张不三一到这里就再也不想动弹。他那如同鹰鸷在寻找腐肉的可怕的眼光,扫遍了七零八碎的土坯房,又扫向四周。四周平整匀净,大雪像无数把神力无限的刷子瞬间刷没了他刚刚留下的脚印。他望了很久,明白他并不是在寻觅自己的痕迹。土坯房趴下了,驴妹子呢?难道她也像土坯房一样再也直立不起来了?他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尽管他从来就缺乏对女人的温情蜜意,但现在如果有了她,他也许就不会产生那种自己就在坟墓中的幻灭感。他从原来是门的那个地方走进土坯房,脚步拖在地上,似乎想拖出昔日女人的温醇和自己浪掷在这里的火旺精神。他如愿以偿,脚从积雪中碰出了一个罐头瓶,捂在瓶口的浑圆的形似紫皮洋葱的东西安然无恙,青嫩的茎杆依旧挺立着,老人须一样的洁白的细根依旧在瓶中展示风采。只是瓶子被砸出了裂口,渗干了里面浸泡根须的白酒。这是张不三从积灵川的山崖顶上采来的唐古特白花果。据说一座山上只有一棵,比金子更难寻觅,据说它是老天爷赏赐给狐狸们的宝物,是它们的繁殖之母、创造之源。一只雄狐狸吃了它,就能让全荒原的雌狐狸鼓起肚子诞生后代。张不三幸运的得到了它,用酒泡在瓶中给他滋生用之不尽的元气精虫。想和驴妹子睡觉时他就抿一口酒。那种神奇的升阳固本的效果的确可以使他的勃勃雄心持续到太阳升起,情欲的大水一夜出现七八次洪峰是绝不在话下的。可现在一切都已经非常遥远,空漠漠的雪原上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他惆惆怅怅低头望它,弯腰捡起,仔细端详着,仿佛它就能代表驴妹子的存在。一会,他从瓶中取出白花果,揣进了胸兜,然后把残存的力气聚攒到双腿上,朝前走去。

杉木林就要穿过去了。在他经过的每棵树上,都留下了他的手痕,因为他必须扶着它们才能挺直身体。他在杉木林的边缘停住,望着近在咫尺的石头房子,就像望着遥远的闪动着灯火的家乡的地平线。脚下的积雪似乎是一个仰躺着的大汉,正用一根粗壮的绳索将他死死困在原地。他大口大口地喷吐着白雾,颓唐地靠到一棵树上。他想象别人在这种时候会怎么样,想象驴妹子在手脚不自由的情况下是如何爬着走路的。她一定是死了,寒冷和饥饿也会像人一样残酷无情地对待她。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想到她呢?为什么急切地想知道她死在了哪里呢?唉,驴妹子,当黄金梦已经破灭,唐古特大雪灾悄然消解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杀残害之后,他发现自己能够想到的,只有驴妹子。他想着,身子离开了树杆,颤颤巍巍地迈动了步子。无论石头房子里的温暖离人多么遥远,他都必须朝那里挪进,这是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可他很快仆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站起,但已经力不从心。就这样死了么?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回答他的是一阵劈头盖脑的轰击。头顶云杉的枝柯经不住积雪的重压,咔嚓一声断裂了。张不三被击昏了过去。

好像他并没有醒来,他正在去阴曹地府的半途中小憩。有个面熟的鬼魂走过来将他抓住,没完没了地冲他喝斥瞪眼,仿佛在说,不留下买路钱就别想通过这道门去见阎王。他看到面前的确有一道门,和人间那种司空见惯的门一模一样。他惊恐地连连颤抖,抖落了身上的积雪,抖得面前的雾障渐渐散尽。那个鬼魂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了,原来他并没有冲他瞪眼,只不过是在平心静气地说话。他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身上带着大金子的人。他忙将自己那只冻裂了的黝黑僵硬的手插进怀里,拿出那块金子,抖抖索索递过去,蠕动嘴唇,似在说:“放我过去,求你了。”那人不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