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2页)
他没有对威利提起那篇作文,威利也没有问起。他比以前更鄙视父亲了。
大概一星期之后的一天早上,父亲正在静修处那边会客,威利·詹德兰又把作文本留在内院游廊的桌子上。他父亲在午饭时看到那本子,立刻激动起来。他的第一感觉是本子里又添了一篇气人的作文,又是“妈咪爹地”之类的玩意儿。他感觉这孩子,他妈妈的好宝贝,正在向他挑衅,全是下等种姓的狡诈手段,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自问:“圣雄会怎么做?”他认为圣雄遇到这类狡诈的挑衅,会采取他的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他什么也不会做。于是他也什么都不做。他没有去碰那本子。他随它搁在那里,威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了。
他在心里用英语说:“他不仅是个骗子,但是个懦夫。”这句子听上去不对劲,逻辑上不通。于是他再说了一次。“不仅他是个骗子,而且他还是个懦夫。”句子开头的倒装让他不舒服,那个“而且”听上去很怪,那个“还”也是。然后,在返回加拿大教会学校的路上,作文课上纠缠不清的语法问题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思索着这个句子的其他形式,当他回到学校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父亲和那件事了。
但是父亲并没有忘记威利。孩子在吃饭时的沉默和沾沾自喜令他心神不宁。他知道那本子里藏着某种阴险的东西,而到下午他很快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在和一位来客进行一场愚蠢的对话的时候,他中途离开,走到院子另一侧的游廊上。他打开本子,看见了这个星期的作文。题目叫“考费杜阿王和乞丐女”。
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发生了大饥荒,到处都是不幸的人,一个乞丐女历尽艰辛来到考费杜阿王的宫殿前乞讨。她被带到国王面前。她蒙着脸,低垂着头,谈吐优雅谦卑,国王请求她露出脸庞。原来她美丽非凡。国王一见倾心,当众发誓要立她为王后。他恪守誓言。但王后的幸福并未持续多久。没有人当真视她为王后;人人都知道她是乞丐。她与家人断了联系。她的家人不时来到宫门外请求见面,但她却不能与他们相见。王族和宫廷里的人公开羞辱她。考费杜阿王似乎毫无察觉,而王后也羞于向他禀告。后来国王和王后生下一个儿子。从此羞辱变本加厉。王后的乞丐亲戚们也发下诅咒。那孩子渐渐长大,因母亲的缘故备受欺凌。他立誓报复所有人,并在成人之后实践了他的誓言:他杀了考费杜阿王。宫廷里的王族,宫门外的乞丐,人人都为此高兴。
故事就此结束。练习本的空白处满是老师用红笔打的表示赞许的钩。
威利·詹德兰的父亲想:“我们生出个妖怪。他是真的怨恨他母亲,还有他母亲家的人,而她却还不知道。可他母亲的叔叔是低等人中的造反派。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这孩子会毁了我的后半生。我必须把他送得远远的。”
此后不久,有一天,他尽量用亲切的口吻(让他用亲切的口吻对这孩子说话可真是不容易)说:“威利,我们得好好考虑下你接受高等教育的事。你不能像我这样。”
威利说:“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明明对你的所作所为很满意。”
他父亲没有理会这话里的挑衅。他说:“我遵从了圣雄的号召。我在大学校园里烧了我的英语课本。”
威利·詹德兰的母亲说:“没多少人注意到。”
“你爱这么说就这么说吧。我烧了英语课本,没有拿到学位。我只不过是想说——如果允许我说——威利应该有个学位。”
威利说:“我要去加拿大。”
他父亲说:“我这一生就是个牺牲者。我没挣下什么家产。我能送你去贝拿勒斯,去孟买,去加尔各答,甚至去德里。可我没法送你去加拿大。”
“牧师会送我去的。”
“你母亲灌输给你的都是些下贱主意。牧师凭什么送你去加拿大?”
“他们会把我培养成传教士。”
“他们会把你变成一只小猴子,再送回到你母亲家的人和其他低等人那儿。你这傻瓜。”
威利·詹德兰说:“你这么以为?”便不愿再讨论下去。
几天后,练习本又摆在游廊的桌子上。威利·詹德兰的父亲没有迟疑。他翻过那些画满红钩的纸页,找到最近写的那篇作文。
是个故事。练习本里最长的一篇,仿佛是一挥而就。字很小,下笔又快又重,纸都给划得皱了起来。老师对每个句子都赞赏有加,有时干脆用红笔在空白处画一道竖线,在一整段或一整页上打一个钩。
这故事和威利写的其他故事或寓言一样,没有设定明确的地点或时间。故事开始于大饥荒的年代。连婆罗门也受到影响。一个饿得皮包骨的婆罗门决定离开族人,进入炎热多石的荒野,不失尊严地独自死去。当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见了悬崖上的一个低矮黑暗的岩洞,便决定去那里面等死。他尽量把身上清洗干净,最后一次静静躺下。他将枯瘦的头颅枕在一块岩石上。岩石上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脖子和脑袋。他伸手到脑后去摸,一下,两下,这才发现他枕着的并不是岩石,而是一个落满尘土的口袋,硬邦邦的,有许多棱角凸起。他坐起来看,发现原来是一袋古老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