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听会的收获使方枪枪知道白薯切成片晾成干儿很好吃;鸡蛋打成浆和在面里摊饼也很好吃;笼而统之得出印象——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妇女党员们一边晒太阳聊天,一边也摆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让它响着,权当它是个神经病,没人理它自己仍一个劲又唱又说。神经病大部分时间是憋着嗓子唱戏,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像有人拿钝刀宰它,脖子都断了只剩一口气还没结没完死乞白赖地哼唧。
唱戏之余神经病也爱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方枪枪字字听得明白属于国语,连成一片反而晕菜如坠五里云雾中。灌进他耳朵里最多的两个词一是“美国”二是“越南”。神经病好多话里都带着这两个人,似乎这两个人在打架,神经病在一边看不下去,絮絮叨叨听着也不像劝倒像是自己挺生气。
美国——方枪枪有印象。这大高个生活作风不太好,家里富裕讲吃讲穿,出门也爱欺负一些小朋友。好像原来就欺负过一个叫“朝鲜”的小朋友。方枪枪妈妈和院里许多人家都去人到朝鲜跟这大流氓打过群架,他们要不去朝鲜小朋友就完了。方妈妈爱说“朝鲜的大米比长春的好吃”。可能还吃了一些美国大流氓的牛肉罐头,吃完把勺子带了回来。方枪枪一家喝汤每人一把沉甸甸的钢勺子。勺子把儿上刻着弯弯曲曲的花纹,一个是U,一个是S,一个是A。方妈妈说这三个花纹意思是“美国陆军”。大流氓是会省事儿。方妈妈还说这钢叫“不锈钢”,意思是永远不会生锈,沾水不擦干也没事儿。方妈妈轻飘飘的描述让方枪枪觉得她不是去朝鲜打仗而是去抢饭。由此方枪枪也得出结论:打仗比较理想的就是找美国兵打,他们吃得好,跟他们打除了可以抢他们的饭吃还可以抢他们的吃饭家伙。
越南——方枪枪只能凭发音猜测是个南边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流氓没事又去他们家捣乱,早晚又是一场群架。方枪枪也是替大流氓想不明白: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哈的住得都挺远的小朋友干什么?你又谁也打不过,回头我们院和海军一起出兵你怎么办?我妈去都够你一呛,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时神经病还说错话。
半导体一有口误,方枪枪就在一边着急带跺脚地嚷:错了,又错了——阿姨收音机又念错了。
张燕生他妈,一个大胖女人就无比爱怜地摸摸方枪枪的头:小伙儿真聪明,这么丁点大就给收音机挑眼了。
总和这些没文化的妇女混在一起也没多大意思,方枪枪像动物园湖中的水禽游人不再投喂新的食物就漫游开了。他骑车到保育院隔离室,扒着窗户往里瞧。老阿姨出来对他说,他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枪枪隐约记得陈南燕家在23楼,便沿路往远处楼群方向骑。
他嘴里含着一个枣,皮肉都吃干净,还舍不得吐核儿,舌尖反复舔着枣核每一条皱纹贪图剩下的一点点甜味。他穿过一排平房,家家门户敞开,不少门口站着衣不蔽体,又黑又脏的孩子。一些头发蓬乱,敞胸露怀的妇女在煤炉上熬粥或在搓板上使劲洗衣裤。她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叫骂,所用词汇不堪入耳。方枪枪以为她们接下去将要厮打,停下来想看热闹。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再看她们的脸,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来的,所骂脏话与己无关。被骂的孩子、大人也置若罔闻,照旧呆立、进出。有两个妇女隔着几个门点名互骂,意思接近方枪枪骂唐阿姨那句话,但不涉及长辈,只保留句首动词。与其说是宣泄情绪不如说是详尽叙事。她们把这个字形容成一件事,只在夜里发生,都说对方喜欢这件事,乐得不行。这语气和所述感受给方枪枪造成很大困惑和混乱。分明是骂她,讲的又是一件快乐的事。祝愿别人快乐,也唯恐别人不快乐,这怎么能叫骂人呢?这骂法实在低级,怪不得打不起来。方枪枪很想叫她们住嘴,教她们真生气了应该怎么说。想了想他会的那几句对她们也不适用,第一人家不是“流氓”;第二人家没“不要脸”;第三人家本身就是“妈妈”,不能两边都是妈妈——想到这儿他似有所悟:第一这在妈妈不是坏事;第二爱干好事也不能到处说;第三必须不是爸爸才算骂人话。
他往一个正在烧饭的炉子跟前凑,探头探脑往锅里瞅,跟人家搭讪:你做什么饭呢?
那妇女没给他好脸:去去,一边待着去。
那些光屁股的孩子看方枪枪的眼神也不是很友好。他们和方枪枪差不多同龄,但都没上保育院,方枪枪一个也不认识。
这几排平房是大院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不穿军装的职工:司机、炊事员、烧锅炉的、木工、电工、水暖工、花儿匠什么的在方枪枪看来都是些老百姓。在方枪枪的词典里“老百姓”这三个字是贬义词。他把不穿军装的人家都称作“老百姓家”,小孩叫做“老百姓的孩子”。听似仅有一点精神上的优越,其实小心眼里充满地地道道的势利,那是指穷人、无权无势的人。平房人家的普遍赤贫在简朴的旧时代仍觉触目惊心。他们的妇女衣衫褴褛,终日辛劳,未老先衰。孩子满脸菜色,颊上染癣,手足生疮。个别人家还要靠捡垃圾维持生活。平房有个很小的孩子,一年大部分时间不穿衣服,赤身裸体玩土。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黑屁股红老二。没事我们就让这些孩子把东西亮出来给大家看,以证实确是红的。然后狂笑,得了什么宝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