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金静梓的手提箱里,有一块绿底白钩的包袱皮,布已糟似棉纸,烂了几个洞,稍不留神就能扯破。目前,这是她与日本唯一的联系。养母临终时淌着眼泪从枕头芯里抽出这块包袱皮交她,请求她对她隐瞒了20年的原谅——她是日本孩子,是1945年被养母收养的。那时,伪满皇帝带着亲信在乘飞机逃往日本途中被苏联人截获,皇后一行人逃命大栗子沟,她的养母与在长春的父亲分手后,迂回东北,待机转回北京。在一座叫葛根庙的喇嘛教寺院,养母发现了她。那时,周身是血的她正坐在尸体堆中嚎啕大哭。养母说,遍地是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血淌在地上,凝成厚厚的一层痂,树被炸得露出了白楂儿,上头挂着人的肠子,残缺的手臂……看样子这些日本人是集体自杀。“走呗。”养母当时挥了挥手,大车徐徐转动,辗过滩滩血迹。作为伪满官员的妻子,她已成丧家之犬,决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了,荒乱之中逃命尚自不顾,哪有心收养日本孩子,自找麻烦。“还是有缘的。”养母说,她当时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清晰地用中国话大声喊“妈妈——”。在场人无不大吃一惊,认为日本孩子说中国话,且将夫人呼之为母是天作之合,再难也该收留,否则将孩子扔下,不饿死也会被蚊虫叮死。养母亦无子女,当年也随养父去过日本,多少动了恻隐之心。下边人见夫人脸上有允意,当下便将她抱上大车,养母见她衣服前襟上有用自线缝缀的“静子”二字,以后便称她“金静梓”了。既然她的生身父母都已在葛根庙丧生,那么此次去日寻亲对她来说已无多大意义,权当观光罢了,反正是日本政府出钱。

前面坐的是李秀兰与郑丽荣,一个来自长春,一个来自哈尔滨。李秀兰谈笑风生,十分活跃,且常以见多识广而教导别人:作为日本人该怎么怎么样,不该怎么怎么样。60个人的行李数她的沉,腊染花布、软锻被面,人参蜂王浆,北京景泰蓝……釆购了那么多。不象是寻亲倒象探亲。她向邻座喋喋不休地介绍行情,“日本一惯追求三大件,50年代是洗衣机、电风扇、电视机;60年代是电冰箱、吸尘器、高级冼衣机;70年代变成了彩电、冷气设备、小轿车,现在的三大件是热气设备、电子灶和别墅。咱们这边,简直不能比,差了20多年哪……”她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很快又翻出新花样来,从头顶的小柜里取出一条毛毯,漫不经意又很有派头地搭在腿上,将靠背椅放倒,悠然地躺了下去。刚才还还高谈阔论的她,转瞬竟哑了声闭目“睡觉”了。

郑丽荣在农村长大,现在还在黑龙江的随凌镇耕大地。她是农民,跟百货公司的会计李秀兰不能比。别说坐飞机上日本,连去北京办手续也是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总是拘谨少言,生怕出乖露怯,招人笑话。见李秀兰盖毛毯,也将自己座位上的毛毯拉下来,胡乱堆在腿上。立即有不少人纷纷效仿,会放椅子的将椅子放了,能拿毯子的将毯子拿了,好象坐这趟飞机若不把该享受的一一尝试一遍则亏了。也有不少人没盖毯子,孙树国便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五黄六月天气正热,寻凉处尚难,还盖什么毯子。虽说机内有冷气,也绝冷不到捂毛毯的份儿上。他来自北京,开卡车的,是这次代表团团长。从他那一米八的大块头,满脸的串腮胡子,说他祖宗是山东响马也有人信,说他是日本人没人赞同。但他是日本人,货真价实的日本人,这都是经过公安部门和所在单位反复调查核实了的,光旁证材料就装了一个卷宗口袋。

孙树国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了,刚喷了两口,穿天蓝礼服的空姐儿就过来干涉了。

“后边抽去哎!”

他站起来,朝正看他的金静梓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到仓尾去了。

金静梓想,空姐儿大可不必这般粗声粗气,板着脸孔,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还是国际航班呢,这样!刚才跟那美国老太太就不这样,说一口细声细气的英文,堆一脸妩媚亲切的笑容。她不知,孙树国一旦成了西服革履,说话满嘴打嘟噜的日本人,那个姑娘是不是还这份德性。

金静梓身边坐的是大连的王家模,他跟任何人都不搭腔,是全团唯一一名身份已经确定的团员。别人的路费是厚生省出,他的路费是东京五十岚服装株式会社出。这位五十岚家的长子,原名五十岚志门,这次随团赴日是回国继承五十岚家的诸多产业的。人尚未回去,那边已“专务”“专务”地叫开了,不比机上这些心里没底的同伴,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日本人了,并且是极有身份的,与在大连当推销员的他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日本人。为回日本,与农村妻子离了婚,一来老婆也不宜往灯红酒绿的场面摆,二来那娘们儿也离不开那三间土房,给了两万块钱,买了个高价离婚,只身飞向故乡日本,落得荣华富贵一身轻松……他心里高兴得直想唱,硬是压下了激情装出一副深思熟虑,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模样。凡是送饮料,送纪念品的空姐儿过来,他都要站起身鞠个日本式的躬,说:“谢谢关照。”不会说日本话对他这个日本人来说实在是个遗憾,否则打着花舌来句漂亮日本话那将是什么效果。受此大礼的空姐儿们,在国人面前铁板一块的脸也有些忍俊不禁,捂着嘴呶呶走开了。下次则换出另一个来继续观赏。被人当猴耍了却依旧自高身价,金静梓几次想提醒这位高邻又觉无此必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儿。坐在后头的李养順不阴不阳地甩过来一句:“碰上个抖机灵儿的咳,新鲜!留着点精气神儿下飞机叫爸爸去呗,别净在这儿装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