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威昂显赫的吉冈家族内部发生了动乱。

肇事者不是由中国回来的,终日闷闷不乐的金静梓,而是在人面前难得高声讲话,温良淑婉的枝子。

枝子采取的行动正如她沉静的性格,一声不响地在丈夫枕边留了封信,走了。说是住到庙里去了。

在金静梓看来,枝子跟人们简直开了个荒唐的玩笑。“住到庙里”,也亏她想得出。但不管怎么说,枝子的出走给了这个家庭沉重的一击,谁都深切体会到了,平时不吭不哈,默默存在于这个家庭的枝子竟是那样的举足轻重,那样的须臾不可缺少。

一家人都闷头吃着自己的饭,父亲一脸阴沉,摔打着碗筷,弄出很大声响。继母依然毫无表情,慢条斯理地品咂着加级鱼樱花汤,用筷子小心地将汤内的嫩花椒叶挑出,搁在旁边的小吃碟儿里。她吃得那么细心,甚至不屑抬起眼皮看一眼坐在对面汤水未进的儿子。信彦忧心忡忡,眼圈儿发青,明显地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他不会料理自己,妻子走了,他连自己的衬裤放在哪里也寻不出。于是索性随它去,任凭衣裳领子黑糊糊也不介意,又有意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好让枝子回来看看,他是多么不愿离开她。唯独感到轻松自在的是他的儿子,闪烁着一双酷似他母亲的大眼睛在菜肴里挑拣着纹蛤,满不在乎地将饭粒洒了一桌。饭桌上没了母亲的管教约束,对他来说是10年不遇的大喜事儿。

枝子一走,照料饭桌的任务自然地落在金静梓身上。给大伙分菜,盛饭,随时地观察着每个人的需要,使对方既不感到紧迫一切又显得那么自然,眼到手到,自非一日功夫,只干了一天便觉着吃紧,一想起进餐厅就害怕。枝子可是连着干了十几年啊。自进这个家门,除了蜜月旅行,她极少有机会单独出门,极少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她为吉冈家生了儿子,一般来说,妇女有了孩子是取得在夫家稳固地位的条件,至少,她可以从低下的地位上升到能够训斥孩子的地位。这么一想,她住到庙里去似乎也是种暂时的休息与解脱。

枝子出走的事对外采取严格保密政策,更不能让报纸、电台记者知道,捅出去,舆论界将大哗。这样一来一家人对内也很少再提枝子的事,有意无意地绕开出走一类的话题,好象枝子压根就没在家里生活过。金静梓感到,枝子的离去就象母亲的离去一样,悄没声儿的,人便没了。

半个月过去,信彦坐不住了。开始他还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枝子不过是出去躲躲清闲,三五天自己就会回来。割断夫妻爱,舍却母子情,决非枝子这样的贤妻良母类型女子能做得出,暂且住几天权当休假罢了。谁知人一走连张名信片儿也没寄回来过,竟象雪花飘落在水池里,无影无踪了。信彦变得焦躁不安,常拿儿子撒气,把小家伙闹得哇哇大哭,一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吓得就往金静梓房里钻,有时就睡在她的床上。

“还没有线索?”金静梓時信彦。

“没有。”信彦疲倦得不想说话,“由她去。”

“还是得找哇。”金静梓不知枝子剃了光头是副什么模样,要是那样,信彦真够可怜的。

信彦说,东京的庙数百,旮旯拐角都有小庙,谁知道她住哪儿?出了东京也不一定。

金静梓说不如去昭子姨妈那儿问问,她或许知道这类事。

“不抱太大希望。”信彦抱着儿子走了。

“尽人力,听天命,事在人为。”她在后面说。

第二天一早,她就来到阿眉横町。

“真有这样的事?”听了她的叙述姨妈惊奇地说:“要真剃头做了佛门弟子就不好办啦,怕是连婚姻都保不住呢。”又说,枝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父母亲也都是老实忠厚的人,怎么想出这样的怪主意?定是喜梅子那女人不好,跟谁也闹不到一块儿去,更甭说儿媳妇了。

金静梓说倒也不关继母的事儿,都怪信彦太不会体贴妻子,大男子主义。

姨妈说,信彦虽是喜梅子生的,脾气秉性跟他妈可截然不同,在男人中还算是会知疼着热的。日本男人,干活是拼了命地干,可下班便沿着街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挨着喝,不喝完一条街不算完。捶捶晃晃地回家来,先打老婆后让老婆给下面条……信彦可不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样的事落在他头上,也是有点儿不公平。

金静梓问这事有没有什么办法。

姨妈说不如去到她熟识的神宫和尚那边问问,他是慈应寺的唯一住寺和尚。

慈应寺离阿眉横町相隔不远,她们不到5分钟就走到了。

寺内收拾得整齐利落,地上连一根杂草也不见,绿树荫下,大殿山墙处,停着一黑一红一男一女两辆新式摩托,都是高级名牌产品。姨妈说,黑的是和尚出去做法事用的红的是和尚夫人出门采购物品用的,当然有时两个人也一块骑着摩托出去,一红一黑前后追逐着,在相模高原的野地里撒欢儿——和尚夫妇是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