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連厚补(第11/17页)

在龚家老爷子的干预下,龚晓默与珍妮在庄重婚礼以前必须分室而居。以惠生老太太的老理儿,珍妮目前也不能住在为她安排好的西屋内,因为那是洞房。岂有未行大礼,新娘独居洞房的道理。商量来商量去,大伙儿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了外院南屋。

南屋的灯光,融融地亮着。

五美国珍妮的到来彻底搅乱了龚家的生活秩序。首先每天练八段锦的龚老爷子身边多了一个跟着比比划划的珍妮,这些明显的带有东方特点的动作和名称为洋人推崇着迷。珍妮大洋马似地将一双长腿在老爷子面前踢来踢去,竟使得老爷子防不胜防。珍妮的健壮,和蔼,快活,幽默博得老爷子及晓初夫妇的好感。她大口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把饭桌上剩下的饭菜干脆利落地一扫而光,向任何人包括老爷子在内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这些,中国的媳妇做不到。院中站立的雪人是珠珠与珍妮的合作,拒绝与珍妮共同生活的珠珠,并不拒绝与珍妮一块儿堆雪人。嘻嘻哈哈的珍妮帮着珠珠将一个雪人完成在腊梅树下时,珠珠的英语瞬间也有了突飞猛进的飞跃。她说,只要珍妮跟她每日说英语,她可以带她去东四小吃店喝豆汁。自然,每周的英语补习班就可以不去了。使惠生老太太不能接受的是珍妮感情的直露。珍妮只要见到她儿子,便要抱住来一个长吻,不管不顾,旁若无人。有一次竟让任楠看得眼睛发了直,任老太太站在台阶上怎么咳嗽,那个吻也不能终止。事后老太太找儿子谈话,儿子说他也没办法,跟中国人不一样,美国人感情表达方式比较坦率。老太太说再爱你们到没人的地方爱去,不要在大庭广众中做这种有碍观瞻的事情。晓默说怎么是有碍观瞻,谁家搞对象还不亲嘴?龚老爷子听了想起珍妮刚进门给他的那个难以忘却的吻,就问晓默去登记了没有。晓默说去了,办事处说涉外婚姻要美方开具珍妮的独身证明,巳打电话催办去了。龚老爷子说很好,结婚就得这样一丝不苟,人家办事处想得比我周全。任大伟一天十趟找珍妮,他想让珍妮出面与他合办一个公司,这样在给国家交税上可以得到很大优惠。可是珍妮说她对生意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使任大伟很失望,再见了珍妮也比以前冷淡了许多,不像原先那么事事张罗了。

珍妮到来后,最感到别扭的是于莲舫,她完全没有料到惠生老太太会把珍妮安排到她的房间来,可悲的是她连拒绝这一安排的理由也没有。房子是龚家的,人家愿意安插谁就安插谁,她不能说半个不字。别扭、窝囊也只有自己知道。珍妮的折叠床安置在外间,平时珍妮就和晓默在街上逛,只是晚上才来躺一躺。每次晓默找珍妮都是在门外叫,从来不进于莲舫的房间,所以于莲舫对晓默,大多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有时两人在院中碰见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其实于莲妨很想跟晓默谈一谈珠珠的学习问题,但一见晓默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便什么也不想说了。倒是珍妮对于莲舫的身份并不计较,她似乎对前妻不前妻的并不在乎,“现在不是已经没任何关系了吗?”她对于莲航说,你用不着再解释,我能理解。但于莲妨还是反复解释现在在龚家的工作脱不开,一旦有房就搬出去的话,她怕给珍妮心灵上留下阴影。

珍妮耸耸肩,冲她笑笑说,她爱晓默,晓默也爱她,这就够了。这样一来,于莲舫倒觉得珍妮比龚晓默心胸宽敞多了,可爱多了。

龚晓默接到“义和团”的聚会通知,按通知上“不带配偶,原汁原味”的要求,将珍妮留在家中。其实于莲舫也接到了通知,因为龚晓默去了,她不便再露面,便把通知塞进一本杂志,权当不知道,仍旧在家整理医案。古旧的医案带着一股霉味与中药混杂的气味充盈着一种情绪,一种气氛,让人说不清年月。珍妮歪在她的小床上看于莲舫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写满毛笔字的黄纸,感到眼前这位娴静的东方女性与这些黄旧纸张很像一幅博物馆收藏的中国古画。看了许久,她问,你在翻历史吗?于莲舫说是的,我在看光绪三十四年的医案。珍妮突然一下来了兴趣,她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桌前,兴奋地说,我近期研究的课题就是光绪死因说,这些医案对我可是珍贵的第一手材料了。于莲舫问珍妮认为光绪是怎么死的,珍妮毫不迟疑地说是毒死的。她推断,至少有五个人有害死光绪的嫌疑,即袁世凯,李莲英,崔玉贵,栾劻和慈禧。于莲舫倒愿意听听珍妮的推理。珍妮说,毒死光绪者首推慈禧,清末翰林院侍讲学士恽毓鼎受知于光绪,熟悉宫内情景,将亲历见闻写成文章,“以传诸子孙。”这位恽学士盼着“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内录光绪听说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后说“我不能先尔死!”命人将光绪谋害的可能极大,否则不会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于莲舫说,慈禧虽痛恨光绪在戊戌政变期间的所作所为,将其先软禁颐和园玉澜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时的光绪已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之物,召见臣工时从不言语,慈禧命他说话才说“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二语。用龚家老太爷医案的记录是“声极轻细,几如蝇蚁,非久习殆不可闻。”以慈禧炙手可热的权势足可以驾驭这个病歪歪的皇帝,何须毒害?说着翻出一页病案说,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六这次诊病来说,距光绪之死尚有半年,龚御医除了记录脉案、方剂以外,尚载有“太后亦在坐,将予之脉案索去细观,似有恸容,后太后劝勉皇帝鼓励精神,有顾恤之意。并戒饬太监,以后帝来请安时,不可使久候于外,免他跪地迎送之;^1。”珍妮见了记录,大喜过望,当下便要抄,于莲舫用手按住医案说,不经过龚老先生准许,她无权将医案转抄于人。珍妮不肯罢休,又缠磨了半天,于莲舫说你去找老爷子吧,我做不了主。这时任大伟风风火火跑进来拉于莲舫去给肥头看病,于莲舫问那个肥头是不是要死了,任大伟说死个屁,活得比谁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蓝带、半瓶清酒外加两玻璃杯剑南春,现在正在海淀家里折腾呢。吐也吐不出来,尿也尿不下去,脸都紫了,让人看着害怕。说着抓起大衣就往于莲舫身上披,推着她向外走。于莲舫回身把医案锁了才跟着任大伟出门。珍妮跟出来说她也要去,她还没见过中医诊病,想从中体会一下当年龚老太爷给皇帝看病的情景。于莲舫说,你把那个肥头比作皇上真是抬举了他,老爷子巳给他下了论断,活不过这周去,他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这一说珍妮更要去看,任大伟无奈,只好带上珍妮,开着车来到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