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連厚补(第12/17页)
肥头果然醉得厉害,深度酒精中毒,神志已然昏迷。一家人惊慌不已,如没头苍蝇跑进跑出。见于莲舫来了都嚷道:御医家传人到了。忙迎了进来,仰仗之情溢于言表。于莲舫坐床头细细地把脉,大家都恭敬地垂手而立,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肥头喉咙中呼噜呼噜的痰声。于莲舫诊罢脉,开了葛花、砂仁等几味药,让人速速抓来灌下。珍妮抽机会也凑到肥头跟前,学着于莲舫的样子把手指按在肥头的腕上,只觉那脉搏嘭嘭地跳,再摸摸自己的,似也无多大区别,便不知于莲舫能窥出什么名堂,以致使她想起“巫术”这个词来。肥头喝下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按捺不住地要小便,被人扶着去了卫生间。于莲舫说好了,注意别着凉,用稀粥好好调养两日就行了。说着起身告辞,全家人千恩万谢地送出门,说真遇上了高人,救了总裁一命,又说改日让肥头到龚家登门道谢的话。坐在回家的汽车里,珍妮仍对那脉搏、那几味“野草”不能理解,反复提问,让于莲舫不能回答。任大伟边开车也边问,怎的一出汗就好了呢?于莲妨说饮酒过度伤脾胃,伤身乱性,故当发汗,利小便,使上下分消酒湿,这种法子也是不得巳才用的,毁人元气。珍妮问那些“草”是从哪里买的,任大伟说同仁堂,又给她讲了半天同仁堂的丸散膏丹和小药抽屉,把个珍妮听得云山雾罩。
车过鼓楼,珍妮看见晓默在街上走,便大声招呼,任大伟把车往路边靠了,等着龚晓默。没等晓默走过来,珍妮已蹿出车去,让晓默带她去同仁堂看小药抽屉。晓默脸色彳艮不好,冷冷的,将于莲舫和任大伟正眼看也不看,拦了一辆出租,跟珍妮走了。任大伟在车里不屑地说,这丫挺青皮,真他妈的不论秧子,给谁甩脸子呢?!于莲妨不想说话,把脸转向外面,外面车水马龙,嘈杂烦乱,人与车把个鼓楼围得不透风。她想,晓默是刚参加完知青的聚会出来,莫不是听“义和团”说了什么?任大伟问她是不是还想去别处逛逛,于莲舫说回家吧。任大伟还处在愤愤之中,行车中连着几次猛刹车,于莲舫说你不要拿车撒气,龚晓默又没在车上。任大伟说你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妹妹是俩性情,跟他妈一德性,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你离了婚好,要不跟他过一辈子也窝心,早早想自个儿的辙也是正理。就是可惜了珍妮,那个傻大姐儿,哪知道中国人内心的深处。于莲舫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下回好好劝劝你的总裁朋友把酒戒了吧,你看他今天都喝成什么了。说到肥头,任大伟又提起肥头要死的话,他问于莲妨信不信,于莲妨说至少眼下没什么迹象,任大伟说难说,生死这种事儿都有定数呢,龚家老爷子快九十了,什么没见过。于莲舫说未知生,焉知死,生如寄,死如归,人还是洒脱些好。任大伟说话是那么说,但死临到谁头上,谁也怕。
回到家,于莲舫跟龚矩臣说了肥头醉酒的事。龚老爷子问都开了哪几味药,于莲舫说了,老爷子说应该再加上黄连、厚朴才是。于莲舫一听黄连、厚朴,后脊梁缝就有点冒凉气。她不明白,治光绪的虚寒症何以要黄连、厚朴,治肥头的实热症何以还要黄连、厚朴。这黄连、厚朴是怎么的了。见于莲舫不解的神态,老爷子说,酒是君子,亦是小人。君子者可行气和血,壮精神,辟疫伤;小人者大热有毒,能助火,一进入体内,先承者为肺,肺乃五脏华盖,属金性躁,而酒性喜升,肺气必随其上升,以致痰郁,小便涩。肺既受贼邪侵伤,便不能滋养肾水,肾水不足也就不能制伏心火。以黄连降心火,以厚朴祛其湿,比单纯用葛花解醒汤更好。于莲舫听了点头称是,心下只觉这黄连、厚朴神妙无比,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吃不准这两味药了。于莲舫又向老爷子请示珍妮要抄医案的事,龚矩臣说不可,说这笔遗产的医学价值、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无法估算。先时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从敦煌窃走大量文化遗产那叫掠夺。这医案也是一样,它的研究价值将是历史的极好佐证,怎可轻易交予外人。惠生老太太偏巧进屋,听老爷子说外人的话,插言道,珍妮是龚家的儿媳,怎么说是外人。老爷子说再是儿媳,她的美利坚身份不变,她的蓝眼金发不变,她发表的文章,她的研究成果当属美利坚而非华夏。龚老爷子最后嘱咐说,这些医案,珍妮看可以,但是不能抄,也不能复印,平时要于莲舫好生看管保存。
龚老爷子对珍妮的防范,使于莲舫有被信任的熨帖,她感到作为老爷子的助手,是非她莫属的。从老爷子心里说,是想把一切都交付于她,龚家也实在是没人能接老爷子的班。龚家三四百年医史,到此巳经打了句号,这点龚老爷子心里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