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6/10页)
我进门的时候舜祺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阁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艺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舜祺的儿子金规从各处搜垅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舜棋身后的一幅中堂“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倒完完全全是真的,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舜錤拾掇出来挂了。见我进来,舜錤说,秋髙气爽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视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舜镇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想起舜镅去世的事,我无心谈论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还隔着一层。厅里,他的孙子在哭闹,三嫂在百般哄劝抚慰。舜錤皱了皱眉说,现在的孩子,惯得没了形,咱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我说,兄弟姐妹当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舜镅了。舜錤说,你还罢了,舜镅倒是个逆时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论,她这辈子坎坷颠踬,也是十分的不易。我想,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人皆有之,长痛不如短痛,直截了当把事挑明了更好,便说,三哥,今天舜镅的儿子来找过我,说舜镅今天上午殁了。舜錤听了这话,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洒在身上。我赶忙找布擦,舜棋挥挥手,接下来便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那嘴唇却在急剧地颤抖,切肤之痛已将他击中,使他难以自持。一霎时我感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舜錤,亦如婴儿般的软弱了。过了一会儿,舜錤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难为她上路的时候,偏还要受到风雨欺凌……我告诉舜錤,今天晚上我要过去为舜镅守灵。原以为舜錤会不顾一切地跟我去看看,以作兄妹间最后的诀别,不料舜錤却说,你代我给她上两炷香,就说这些年……我……还惦记着她……我说,您不自个儿过去?舜棋摇摇头,那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我说,多少年了啊,连香港都回归了,何况一个二格格!事过境迁,回想前尘,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么认真。舜錤说,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往事无迹,聚散匆匆,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不说也罢。我不好再勉强,想到继祖说他母亲不让舜祺去的话,真闹不清一对至死也不相见的亲兄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绝情。老人,趋向衰老的人大多有着怪僻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无数的心绪都消磨尽了,惟独这夙怨,怎的却愈积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虽是老小,也巳过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看得不少了,却怎的看不透这一步呢?舜镇说,世态炎凉,年华老去,置身于世俗之中终难驱除自己身上一点点沾染的俗气,厌恶俗情的同时又惊异于以往的古板守旧,苛求别人的同时又I在放松着自己,束检身心,读书明理已离我远去。表面看来,;我是愈老愈随和,实则是愈老愈泄气,我自己将自己的观念一I一打破,无异于一口一口咬食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丨麻木……
这时,金昶的儿子端着“机关枪”踢开门冲进屋来,向着四周一通猛“扫”,勒令我们做出中弹状态。舜錤乖巧而熟练地将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看来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逼真得天衣无缝。望着他脸上条条的纹路与老人斑,我由心底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心中感叹,莫非这就是中国人推崇向往的含怡弄孙之佳境?不解。小崽子因为我的“不死”而恼怒,将枪掷出老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十分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竟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声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舜錤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想澄的禅语:“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舜祺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被“机关枪”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三嫂进来将她的孙子抱走,对我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在厨房里对她的媳妇说把孩子吓着了,连哭也不会了。我再看“死去”的舜祺,闭眼斜在椅上仍无动静,只是一行清泪已由眼角溢出,正顺着脸颊缓缓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