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5/6页)

并非像报上经常所载,海峡两岸亲属相见,抱头痛哭,倾诉离别之苦,使观者也为之泪下。我们家的亲属相见除了冷漠以外,更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舜锫介绍那女人,说叫林乡远,他的夫人,台湾彰化人,国大代表,政治家。果然不是想象中的柳四咪,我松了一口气。舜锫又提及舜铨的好友溥心畲,说溥心畲到台湾后住在台北临涂街,小门小户,与旧时恭王府有天地之别,闲时常常思念北平故友,想念舜铨和他泡制的糖醋白菜。舜铨说现在北京恭王府花园已经修葺一新,溥爷如果有机会可以回来看看。舜错说溥心畲在1964年便已经故去了,舜铨听了很难过。舜餘讲述了兄弟姐妹们的先后情况,讲到舜钰时只是轻轻一带而过,为的是怕舜错再度难堪,其用心之良苦,实让我惊叹。他的一生只用一个字“儒”便可以概括,对父母、对兄弟、对恋人、对朋友,一概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讲的是中和之德,做的是逆来顺受,知足要命,与世无争,唱了一辈子的《梦中缘》,今日却连柳四咪几个字也不敢提……我真是觉得舜铨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连舜错也不如。

舜餘最后提到了楠木匣子,舜错说他对匣子和匣子里的内容不感兴趣,那里面无论是财宝还是训示他都不接受。从民国十八年离幵家起,他便与这个家庭断绝了任何经济的、人情的往来,自然也包括这个封入夹墙的木匣子。舜铨又征求我的意I见,我说由七哥全权处理吧。

I林姓大嫂取出一个信封,内装两万美元,交予舜铨,说这3许多年我们为舜错吃了不少苦……

|这一回,舜铨是生气了,他不顾丽英在后面的暗示,将信I封毅然地置于桌上,起身正色说,我虽不富,然凭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煳口。我收此钱,总得来去清白,有根有据,倘为“文革”期间精神折磨,肉体损伤之补偿,则请速速收回。人间许多东西,是用金钱能收买,能补偿的,也有许多东西,是金钱不能收买,不能补偿的,后者之高尚、珍贵,岂能与前者同日而语。你我兄弟十四人,除早殇者,成人者十之有一,十一人所走道路不同,结局亦各相异,如今,虽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亲情永存,血脉永连,这情谊岂是两万块钱所联结的。你这样做,轻亲情,薄仁梯,把一切均化作金钱,实是冷漠至极,无情无义,与几十年前竟然毫无二致,这岂是兄长之应有所为,又怎能让弟妹等以兄长相尊?

一席话,将舜锫说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他猛地站起来,带着军人的风度,脊背也训练有素地挺着,棱角分明的脸带着难以克制的愠怒。我不怀疑,时光若倒退几十年,他会大喊一声:来人,给我拉出去毙了!这样的事他不是没干过。此时此刻,我对舜徐简直是敬佩极了,这才是中国真正的儒!大儒!

丽英出来打圆场,让舜错不要生气,说舜铨在“文革”中因他也是受了不少苦,整日游斗,还被剃了头,他心里有委屈希望大哥能理解,现在侄女还小,将来难免还有仰仗大哥大嫂的时候……舜铨让丽英住嘴,再不要给他丢人现眼,说罢提起拐杖转身便走。我则紧紧地跟在后面,久别弟兄的相见,竟是这样的简单,短暂。

走出门的时候,舜错低低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已分明有了缓和。舜铨止住脚步却并不回头。舜错说,我现在是代别人求你。舜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见舜锫手里捧着大红双耳瓶正定定立在那里。舜铨一愣,紧接着跌跌撞撞向那瓶子奔去,那失态的急切,为我所少见。舜铨从舜锫手里接过瓶子,颤抖着,抚摸着,长久地凝视着,两行清冷的老泪潸然而下。我明白这就是那个很有名的钧瓷双耳瓶了,本来在柳四咪手中,如今又完璧归赵,只是不见“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柳四咪。瓶口用黄腊封着,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舜锫说,四咪托我把这个瓶子和她带给你,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花厅的书案前,看你画画,听你吹箫,如今是如愿以偿了。当舜铨得知瓶子里装的是因不堪思乡折磨而去世的柳四咪的骨灰时,他紧紧地将瓶子抱在怀里,呼喊着四咪的名字而大放悲声,积郁了几十年的苦闷与思念,终于在四咪归来之际,化作涛涛春水,一泻而出。我被家族中这个陈旧的爱情故事所深深打动,从心底为这对情人唱出了:

空对着影珊珊,月映琅矸,惨凄凄树咽秋蝉,冷飕飕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今日接幽欢。

鲁返回西北不久,我接到了青青的信,说那个楠木匣子被她舅舅们撬开了,并没发现任何珍宝,也未有任何遗嘱性的文字,只有十三个油纸包,里面包了十三撮头发,上面分别写着舜焐、舜铸、舜錤、舜钰、舜铨什么的,那些头发都是细细的胎发,用红丝线扎捆着……正如她所分析,匣子里的头发惟独缺少舜铭姑爸爸的,因为姑爸爸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她的舅舅们对厘子里的头发十分不解,说这个家从上到下,几代人都有精神病。青青说,她父亲的健康状况大不如前,每日除了吹箫就是画画,底气不足,箫已吹得连不成曲,依旧吹;眼神不济,画也多成一片涂鸦,依旧画。任谁劝也不行。城建部门几次催促搬家,东直门外新建的小区已为他安置了四室二厅,他死活不搬,说除非咽气,才能离开这座小院。政府部门鉴于舜锫大伯的关系,也不好贸然采取措施,就这么拖着。她说据大舅们分析,她父亲怕巳耗不过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