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轶事(第2/6页)
侯练家在西郊山门口住,媳妇是种菜的农民,屋里有一儿一女和两栋二层小洋搂,日子过得跟王爷似的自在。侯练除了精于开车,对戏曲也有偏爱,每天晚上都去村里的倶乐部学拉胡琴,还唱,有时拉唱得晚了,第二天出车就眼睛发红,就让学员把车幵到树阴下头,“先休息三十分钟”。有时晚上没唱够,第二天出车看见路边有骑车的漂亮女子,就冲着人家猛吼一嗓: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逢此时我们也都会很自觉地齐声合唱:高板凳低板凳都是木头。招来车下女子一阵白眼,我们都觉着很快活,要是人家装听不见不理我们,大家就觉着很没意思。侯练年轻,精明,人也很活络,跟几个学员关系搞得极好,开车往路上跑时专挑好去处,还嘱我背上照相机,谁看到好景致就停车,随走随照,学员们就将此段训练谓之为“一日游”。当时时间又正逢阳春三月,桃花盛开,菜花遍野,大家心情都很愉快。到了吃饭时候,侯练自然知道哪条路上有店堂洁净、女主人漂亮又手脚麻利的饭馆,可以很实惠地填上一顿。饭资由学员平均分摊,谁也不多吃多占,很公平。问题常常出在老差身上,这位大款身上往往没有钱,一急了他就把他的“长城卡”、“牡丹卡”掏出来让人算账,惹得卖拉面的小女子惊得直往后闪,不知这亮乎乎的玩艺儿是何时发行的大额钞票。车上连侯练在内谁也没见过那些卡,大家就传着看,用手指啪啪地弹,老差说甭弹了,是金属的,不怕水火,又说这是经济发展的产物,眼下谁出门裤衩上还缝着小兜,鼓鼓囊囊地揣着钱呢?傻农民才那样干,真正有派的款爷们都玩卡,走哪儿一取,万儿八千的,钱老跟着你跑。大家都说是方便,便对那卡充满敬畏,寻思有钱也去办一个。但时间一长,大家又瞧出那卡的短处,实有些惹人讨厌了。1025所到之处除了近郊以外还有高陵、瓦斗坡、新合乡这样的小乡镇,那里从未有过接待“卡”的设施,于是老差的千百万元只充作几张小片片,买不来一个鸡蛋。每回老差白吃,他都解嘲说:改天在王府饭店请大家吃自助餐,就这也没改变了大家对小卡的看法。
驾校的教官们都是警察,警察的职业病是看谁都像犯人,看谁都像有前科的不良分子,所以这个学校的教官们就都见不着个笑模样儿,训学员也训得狠,不管你是谁,多大年纪,一律不留情面,不把你的架子打垮,绝不罢休。教官中以校长李振兴训人为最,老李的模样实不敢恭维,身体矮短墩矬,皮肤粗糙死黑,配以高筒皮靴笔挺警服和那双出办公室必戴的白线手套,整个儿一个日本大佐。可是我们当面谁也不敢说他像大佐,连日本俩字儿也不敢提,因为他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杀害的,他说他跟日本有不共戴天之仇,连电视机电冰箱也不用日本的,看着堵心。仗着自己是抗联烈士的后代,仗着自己是西藏老汽车兵出身,老李谁都不怵,说话真真地直、粗、狠,他往训练场上一站,场上立时阴一片天,教的学的都大气儿不敢出,生怕出了什么疏漏让他抓住。不光是驾校的人怕他,连街上的交警都怕他,有人说老李开着车从东城到西城,一条直线上,所有值勤警察都给他敬礼,一则是因为他当过交通队的领导,二则是因为不少警察出师他的门下,见了领导师长焉有不敬之理。
最近的训练任务是倒库、移库,目的是训练驾驶员目测量道路的能力和控制车辆前后左右移动的技巧。场地上,六根竹竿设计成两个车库模样,车由乙库倒进,两进两退横移至甲库,再开出甲库,倒入乙库。这是个技巧与体力相加的训练,是驾驶员考试的项目之一,汽车入库时在适当的机会需将方向盘打死,再迅速回轮,方能保证不碰竿,不压线,直出直人,否则均属失误。我的体力不行,方向盘一圈快速抡下来便已臂力酸软,何况要在八米的短距离内抡三圈,故每回上车都是大汗淋漓,咬牙切齿,姿势不雅,表情难看。
漏水船偏遇顶头风。这天从我一上车老李就站在下头看,抱着胳膊托着下巴眯着眼,表情很不对劲儿。我心里发慌,一切全乱了套,该转弯处忘了转弯,该踩刹车却蹬了油门,将车开得十分热闹。侯练自知挨训难免,早早站在旁边,做好听训准备,众兄弟也各寻地势,呈明哲保身状。果然,老李冲着1025,雷霆般地一声喝:打死!打死!再不打死你又出去了!往哪儿倒?往哪儿倒?进了男厕所啦!谁开的?又是叶广芩,我观察好几回了,回回儿都是你在这儿胡折腾!体检时你那视力是怎么查的?是不是给大夫塞了钱?瞎猫似的开着车乱撞,库就这么大,好像你不把六个竿全撞倒了你就不钻出来。注意,手势不对,方向盘怎么打?你那不是抡,是搓,搓什么搓?咱们这儿是汽车驾驶学校,不是澡塘子搓背培训班!教练呢?侯儿呢?怎么教的?都是这样吗?侯练说不,只有叶广芩是。老李说,你的学员要都这么搓,我就撤你教练员的资格,好歹你也是部队正规训练出来的,你不是李向阳的游击队,今儿进县城明儿又钻了青纱帐,没个准谱儿。瞧瞧你带的兵,上车两个月了,就这水平?瞧瞧你这辆车,引擎土蒙着,玻璃油污着,车挡板泥糊着,再瞅瞅你这破风衣,油溃麻花,还扯着大口子,什么教练,整个儿一个丐帮帮主。今天1025停止训练,打扫卫生。车上那个笨蛋,下班加练,什么时候倒进去了什么时候放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