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6/12页)

到了姥姥家,姥姥很健康,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我说“姥姥,您不是病了吗?”

姥姥没说话,大舅把我拉过去说:“丫儿,你得懂事。你不能哭,你得为你妈想想,广荃还小,你别吓着她。”

我懵懵懂懂跟着大舅进了屋,屋里有一桌子纹丝未动的酒菜,这种非同一般的阵势让人的心底一阵阵发凉。

母亲见到我,哭了。

母亲说:“你父亲殁了。”

我一下懵了。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我是什么反映,没有哭是肯定的,从那儿我才知道,悲痛已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后来我见到书上有“抚棺临穴而无泪”的说法,觉得它太贴切了。

原来,父亲突发心脏病,倒在彭城陶磁研究所他的工作岗位上。

母亲那年四十七岁。

母亲是个没有主意的家庭妇女,她不识字,她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娘家到婆家,从婆家到娘家,临此大事,她只知道哭,将父亲的后事全部托付给在彭城工作的堂兄,我的六哥叶广成。因直系血亲没人来奔丧,六哥就和研究所商量,将父亲的棺木暂时囚封在峰峰矿区滏阳河岸,以待不日来人扶柩回京。

原以为是数月的事,孰料,父亲的棺木在那陌生之地,一囚就是二十年。

父亲的亲儿子们谁也没想起接父亲回家,我至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当时这一失策之举,酿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母亲是父亲的第三位妻子,父亲去世时非我母亲所出的哥哥们巳经成家立业,各人有各人的日子,顾及不到我们。而我母亲所出的五姐广芸、七哥广宏,以及我和小妹妹广荃,最大的不到十五,最小的不到三岁,弱息孤儿,所恃以为活者,惟指父亲,今生机已绝,待哺何来!

我怕母亲一时想不开走绝路,就时刻跟着她,为此甚至夜里不敢熟睡,母亲半夜只要稍有动静,我便哗地一下坐起来。这些,我从没对母亲说起过,母亲至死也不知道,在她那些无数凄苦的不眠之夜中,有多少是她的女儿暗中和她一起度过的。

年年寒食,我都与母亲在大门外烧些纸钱,祭奠千里之外父亲的亡魂;岁岁中秋,奠香茶一杯,月饼数块,徒做相聚之梦。随着岁月的迁延,年龄的增长,内心负疚愈深,对父亲,我生未尽其欢,殁未尽其礼,实是个与豚犬无异的不孝孩子。

人的长大是突然间的事。

经此变故,我稚嫩的肩开始分担了家庭的忧愁。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我带着一身重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学。

这是一所老学校,在有名的国子监南边,著名文学家老舍先生曾经担任过它的校长。我进学校时,绝不知道什么老舍,我连当时的校长是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班主任马玉琴,她是回民,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美丽女人。在课堂上,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的家,讲她的孩子大光、二光,这使她和我们一下拉得很近。

我的忧郁、孤独、沉默、敏感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天课间操以后,她向我走来,我的不合群在这个班里可能是太明显了。

马老师靠在我的旁边低声问我:“你在给谁戴孝?”

我说:“父亲。”

马老师什么也没说,她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我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老师,我感觉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和那好闻的气息,我想掉眼泪,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我就强忍着,喉咙像堵了一块大棉花,只是抽搐,发哽。马老师轻轻用手拍着我的背,我知道,那时候,我只要一张嘴,就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老师什么也没问。

老师很体谅我。

一年级期末,我被评上了三好学生。

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进了一家街道小厂,这就为我增添了一个任务,即每天下午放学后将三岁的妹妹从幼儿园接回家。

有一天临到我做值日,扫完教室天已经很晚了,我匆匆赶到幼儿园,小班教室里巳经没人了。我以为是母亲将她接走了,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到家一看,门锁着,母亲加班,我才感觉到了不妙,赶紧转身朝幼儿园跑,从我们家到幼儿园足有汽车四站的路程,直跑得我两眼发黑,进了幼儿园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推开小班的门,我才看见坐在门背后的妹妹,她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等我,阿姨把她交给了看门的老头,自己下班了,那个老头又把这事忘了。看到孤单的小妹妹一个人害怕地缩在墙角,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

我说:“你为什么不使劲哭哇?”

妹妹噙着眼泪说:“你会来接我的。”

那天我蹲下来,让妹妹爬到我的背上,我要背着她回家,我发誓不让她走一步路,以偿我的过失。我背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我都不允,这使她的心感到了较我更甚的不安,像当年我讨好我的父亲一样她也开始讨好我,她在我的背上为我唱那日新学的儿歌,我还记得那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