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8/12页)
母亲会很认真地把那药给我吃了,所以,一回姥姥家我就得打虫子。我后来想,我没让那个卖野药的给药死,实在是我的命大。
姥姥的家门口就是群众戏院,最早是个戏棚,后来加了围墙,添了座椅,搞得很像个现代剧场了。群众剧场只演评戏,我们家人管它叫落子,说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记得当时在剧场演出的角儿当中有个叫鲜灵芝的,还有一个是吴佩霞,都是花旦,我看她们演过《秦香莲》、《豆汁记》、《潘金莲》,似乎还有《小女婿》和《刘巧儿》之类,记不清了。群众的剧场是很群众的,它没有吉祥剧院那压人的气势与严整,它有的是随和与亲切,比如我看到一半戏时想回家抓把铁蚕豆,喝点凉白开,尽管回家就是,喝了水,抓了豆回来照旧坐下来看,没人问也没人管。这在其他剧场大概不行。
评剧的戏词大多通俗易懂,与京剧相比更接近老百姓,用现在的话说是更具有平民意识。例如,同是天黑了,评剧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京戏就该跟人绕弯子了,说“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什么是冰轮、什么是玉兔的真能被绕糊涂了,其实就是天黑了,却唱了半天也不说天黑了,说什么“金乌坠,玉兔升”之类。相比较,我更喜欢评剧,我母亲也喜欢评剧。
最让我喜欢的玩艺儿是看拉洋片的,一个大匣子,里面装了亭台楼阁的画,也有不少西洋景在其中,.匣前有镜头数个,交了钱就可以肌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如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拉洋片的本人,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望着看吧您哪又一张,和尚的脑袋他就长出了烟枪……”很多时候那唱词和匣子里的画片对不上号。拉洋片的唱怪声,出怪词,做怪样,能把人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我不看那片,专听他唱,他的唱远比那些画工粗糙的片子好看。现在的小孩已经完全见不到拉洋片的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了真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那怪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了,锣鼓响起,嬉笑怒骂,眉飞色舞,令人闻之观之,觉乎听得过瘾,野得牙渗。
那个拉洋片的唱得最拿手的是《大花鞋》,说是跟天桥“大金牙”焦金池学的,是焦的人室弟子。我每回去都盼着他唱《大花鞋》,可他就不唱,他是等人多了,还得他高兴的时候才唱,所以并不是每次去了都有听得到的福气。
因为听得多了,《大花鞋》那词还略记一二:
南山有个二姑娘,二姑娘要上庙里去烧香。
衣裳做了十几箱,就剩下一双花鞋没做上。
红缎子买了三十六匹,钢针就买了一皮箱。
十八个裁缝纳鞋底,还有十八个裁缝做鞋帮。
花鞋上绣上一个莲花瓣,绒线就用了四箩筐。
裁缝将花鞋做完毕,十八个丫环就抬到上房。
二姑娘穿上鞋迈了一步,哎哟哟,疼死了我的亲娘。脱下花鞋仔细看,不好!花鞋里挤死了俩裁缝。
那丰富的想象足让任何一个小孩子着迷,艺术的感受力或由此而诞生,艺术的表现力或由此而培养,不得而知。总之,坛口的游艺市场用父亲的话来说是“趋之者多为流”,用我的话来说,不啻人间的天堂。
我还爱钻到书场里去听成本的《薛丁山征东》、《精忠岳传》等等,一天是绝听不完的,得连着听几天。这样,不得已就得住在姥姥家,尽管心里别扭,但为了那勾人心魄的故事也I只好委屈了。那时在我的小心眼儿里不能说没有嫌贫爱富的心1思,长在深宅大院,与之相入相化而不觉,到了“穷杂之地”3竟是百般的不习惯,嫌姥姥家破,嫌房里的气味不好,嫌院子|污浊脏乱,嫌一帮表兄弟没规矩。我甚至为卖开花豆的舅舅感^到羞耻,卖开花豆,这算什么事呀?我竟然会有这样的舅舅!我从不到舅舅的摊子上去,虽然开花豆很香,尤其是刚炸出来的开花豆,对人的诱惑更是让人难以抗拒,但是我从不吃它们。有一回,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回娘家,刚一进门,我们就要出去,谁也不愿在那破房子里待。姥姥生气,骂我们是一群狼崽子。
狼崽子们在姥姥的骂声中,站在院里面面相觑,呲牙咧嘴,狼相十足。
而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压根儿就没到姥姥家去过。
不管怎么说,“穷杂之地”给予我的是另一个生活侧面,是小百姓的柴米油盐,是小门户的喜怒哀乐,是高雅之外的平常,是阳春白雪们所排斥的下里巴人,这无形中,成了我生命中另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人们以为我所经过的就是温文尔雅,雍容华贵,再没有其他。其实错了。